我从没见过冯公公。

他仅有几次去感业寺，都是陪同太后敬香，是不能在寺中自由活动的。

但我听闻过此人。

皇上登基的时候只有五岁，朝政之事有张太岳，内廷就归了冯公公掌管。

他掌着印，又和太后关系匪浅，张太岳推行的每一道政令，背后都少不了冯公公的支持。

他们一起支撑了这个王朝二十年，但私交相识又何止二十年，都是从皇上襁褓之中就陪着的人。

“恕老奴直言，您不该进宫。”

我不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您这双眼睛长得和张首辅一模一样，连眼神都像。皇上有多痛恨张首辅你可知道吗？皇上见着你就想起来他。”

“如果见到我，就想起来我爹，但却还是时不时来见我，那，冯公公你说，皇上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自顾自说自己的：“在纯妃宫里时皇上为什么突然动了那么大的气......皇上是个固执的人。从前有时他不赞同张首辅的做法，反驳时，张首辅总能把利害关系掰开揉碎了叫皇上没法儿反驳。可皇上固执，还是执意反对，张首辅就这么盯着他。每当张首辅露出这种眼神来，皇上就怕了......皇上打小就怕他......你的眼神，太像张首辅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笑出了声。

他从小就怕我父亲，所以在我父亲死后才敢抄他的家，才敢说他的罪状。

可是我父亲已经死了，又怎么能知道呢？他只敢欺负一个死人罢了。

皇上骨子里是个如此怯懦的人。

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给张首辅给张府上下报仇，你如何做得到？一旦被皇上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吗？”

一死罢了。

我不喜欢做他的嫔妃，我只要看见他的脸，想起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我就觉得恶心。

但我还是进宫了。

我很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

我如何做得到？我有无数次机会能做到。

我带进宫了一个镯子，里头塞了满满的鹤顶红。

在皇上初到我宫中的那一晚，我给他斟了一杯毒茶，甚至直接放在了他手边，可他一口也没有喝。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没有。

望着他的脸，我觉得我能轻而易举地掰开他的嘴，把毒药灌进去。

我甚至已经把毒药送到了他嘴边。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犹豫了。

我父亲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说他已经把全部的为君之道教给了皇帝，他说皇帝学得好极了，他是他最好的学生。

倘若有一天他撒手人寰，皇上会接手他铺平的道路并走得更久。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一个吏治清明，百姓安乐，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这历来都是为官者的终极夙愿。

我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让我父亲的夙愿实现，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我的父亲究竟为自己选了个怎样的接班人。

是的，我觉得即使他是皇帝，他也只是我父亲的接班人而已。

二十年来掌舵的人都是我父亲，不是他。

他还没有儿子，没有能继位的人。

如果他死了，权位交替中将滋生出多少变数多少祸乱，我不知道。

于是我收起了毒药，倒了那杯毒茶。

因为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到底是报仇重要，还是我父亲毕生的夙愿更重要。

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应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