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天气阴沉，秋风萧瑟。

我没有告诉严望我出院的具体时间，他也没有问。手机里，我昨晚住院后发给他的信息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曾以为他忙于准备专访，无暇看手机，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我们共同的画室。

这里曾承载了我们最多的梦想和欢笑。推开门，熟悉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但空气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陌生的甜腻香水味。我坐在我们常一起挤着看日落的小沙发上，点亮手机屏幕。

壁纸还是去年夏天我们在海边的合照。他紧紧搂着我，对着镜头比着幼稚的“耶”字手势，笑容灿烂得胜过阳光，海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也毫不在意。那时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我。

一条昨日的新闻推送突然弹了出来，标题刺眼。

——新贵画师与缪斯女神携手出海，游轮包场，尽享浪漫时光！

封面照片上，严望站在奢华的游轮甲板上，身旁是巧笑倩兮的张冉冉。他手上抓着一条仍在挣扎的大鱼，脸上洋溢着与我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灿烂笑容。

他们一起钓的鱼，活蹦乱跳，海水溅湿了他曾无比爱惜、声称绝不能沾染污渍的白衬衫。

我记得很清楚，他讨厌海鲜，厌恶鱼腥味。有一次我费尽心思为他熬了鱼汤，想给他补补身体，他只看了一眼，便当场撂了筷子，脸色阴沉。我哄了很久，甚至保证以后再也不做，他也依旧冷着脸，独自去书房睡了好几天。

可照片里的他，却任由那条鱼在身上拍打尾巴，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衬衫和头发，而他只是笑着，目光专注地看着身边的张冉冉。

正当我对着照片出神时，画室的门被“咔哒”一声推开了。

张冉冉穿着一身当季新款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姿态优雅地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和一丝挑衅：“哟，杨小姐？你是来找阿望的吗？但他现在不在哦。而且，作为‘前’资助者，这里似乎不太欢迎你呢。”

她自顾自地在严望的画架前坐下，目光扫过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但已能看出描绘的是她侧影的画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后，她伸手拿起了画架旁那支略显陈旧的笔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那支笔刷，是我工作后拿到第一笔奖金时送给他的礼物。不算名贵，但他当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圈，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一定会用到秃笔也不舍得扔。他甚至特意为它做了一个小笔帘，每次用完都小心翼翼地清理、收纳。

他曾严肃地告诉我，这支笔刷是他的“福星”，不许任何人乱动。画室之前雇来打扫的阿姨不小心把它挪了位置，他大发雷霆，当场将人辞退。就连我，有一次放回去时力道稍重，他都皱起眉，告诫我：“小鱼，要轻拿轻放，笔毛很脆弱。以后你还是别碰这些工具了。”

可现在，张冉冉正用做完美甲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那柔软的笔毛。

“放下。”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张冉冉非但没有放下，反而用笔刷在旁边一张废纸上胡乱涂抹，力道粗鲁。“放下？凭什么？”她嗤笑一声，“我是他公开承认的缪斯，是他灵感的源泉。我不能碰，谁能？你吗？”

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我，眼神轻蔑：“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说得难听点，不就是送上门给他白睡的？你拿什么跟我争？”

我告诫自己不要被她的挑衅激怒，可当看到她用力将笔刷按在纸上摩擦，笔杆在她手中弯曲变形时，一股无名火还是窜了上来。那不仅仅是一支笔刷，那是我和他共同岁月的一个见证，是他曾珍视的承诺的象征。

我猛地起身，伸手想要夺回笔刷。我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笔杆的另一端，她却像是早有预料，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手腕猛地向下一折——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支承载了无数回忆的笔刷，从中断成两截，一截掉在地上，一截还握在她手里。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断成两截的笔刷，大脑一片空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就在这时，我感应到什么，抬起头。

严望不知何时站在了画室门口，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快步走上前来。

我的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下下抽紧。他会说什么？会责怪张冉冉吗？会记得这支笔刷的意义吗？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中那半截笔刷，看也没看我，转头对着张冉冉，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你看，我就说，这些专业的工具还是得内行人来爱护。冉冉你性子直，下次小心点。”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疏离和责备：“小鱼也是，不明白这些工具的价值，就不要乱动。”

我愣住了，浑身冰凉。可是，张冉冉对画画同样一窍不通啊！

张冉冉立刻扯住他的衣角，声音变得又软又糯，带着委屈：“阿望，你别怪杨小姐，她也不是故意的。她一个外人，不懂这些也正常。而且......而且也怪我刚才抓得太紧了，没抢过她......”

严望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看着她，叹了口气。

我内心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他能看清这拙劣的表演，希望他能为那支笔刷，为我们曾经的珍重，说一句公道话。

但——

严望拉起张冉冉的手，声音是我不曾听过的温柔：“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一支笔刷而已，能有多贵？我只是......用习惯了，有点舍不得。”

他摩挲着那残存的笔杆，轻轻将张冉冉拉到自己身后，用一个保护性的姿态隔开了我。

曾经那个因为笔刷被移动就大发雷霆的他，此刻面对笔刷被折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

好一个没关系。

他再次转过身，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小鱼，我和冉冉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她给了我很多新的灵感。你别太任性，这样让大家都很为难。”

我看到被他护在身后的张冉冉，正朝我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甚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严望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无比陌生。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爱憎分明、会为我遮风挡雨的少年。

这断掉的，似乎不仅仅是那支笔刷了。

连带着我们之间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也“嘣”地一声，彻底断裂。

我突然感觉眼角一阵濡湿，随手抹去，却抑制不住越来越多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严望看着我的眼泪，似乎怔了一下，朝我伸出手。

我却猛地后退两步，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

“严望。”

“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