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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亦支离
“现在,立即,马上,拿上所有的东西,给我滚!”郝凝嫣飞速将包袱打个死结,又直奔医馆厢房,将赵伫不多的几样东西卷裹一处,一股脑地往外扔。
青囊居的几间厢房,原是收治病人的病室,自从赵伫以病人的身份赖在此处不走后,其中的一间便由他常住着。
——早该如此了……男女有别,她一个孀居的寡妇,原本就不该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在此!
“从我的医馆里出去,从此以后,永远不要在我的面前再出现!”
“喂,你气什么,刚刚明明是你自己——”
郝凝嫣此刻站在院中,顾念着外面的人听见,只喘着气低声道:“你我原本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本就不该有任何瓜葛,纠缠着不放做什么?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可若是没有我在,你遇上麻烦该如何?”赵伫见那女子说得斩钉截铁,惘然看着满院被扔出来的物事,“今早若我不在,那群家丁们跋扈嚣张起来,万一当真行凶动手,烧了你的医馆——”
“呵,你是在吹嘘自己厉害得紧,我离开你便只能受人欺凌么?”郝凝嫣霍然转身,冷笑道,“似你这般自以为是之人,世上也太多了。”
“可你一个孤身弱女子——”
“孤身女子又如何?你当所有女子都是一摊糖稀,缺了根支着的棍子,便立不住么?”郝凝嫣站在院中仰望天穹,深深吸了口气:“人生于天地之间,原本就是孤身一人而来,孤身一人而去,只能靠得自己,纵使偶然有同路之人,也不过是过客罢了。”
忽然念及过世的夫君,那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与悲伤,几乎要将她没顶淹没。然而,那个瘦怯伶仃的女子,却咬牙硬生生忍住了眼底的热泪,只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我郝凝嫣,平生从来都不需要倚靠于谁。”
赵伫望着那个犹如一朵带刺蔷薇的女子,也是心头剧震——他亦曾见到过许多女子,有些柔媚入骨,曲意逢迎,但无一例外地,都是想寻一个有权势的男子,然后安然被庇护在羽翼之下。
而眼前这个女子,她妄为,古怪,偏执而自我,似乎没有任何一点符合俗世之中对一个弱质女流的期待——但她偏偏有一样东西,世间罕有。
那便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魂灵。
“你不需要倚靠谁,我知道啊。”赵伫苦笑起来,语气中既没有挖苦,也没有傲慢,他此刻的脸色比起平时,带上了一种异样的苍白,“那若是,有人需要依靠于你呢?”
这句话倒是说得大出郝凝嫣意料之外,她转身,很明显地愣住了片刻。
“郝医仙,你既然开医馆当郎中,总不能来了我这个病人不治,要赶去街上吧——”赵伫话只说得一半,忽然又开始痛苦万状地捧住了胸膛,接着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啊,郝医仙,我忽然觉得十分难受——”
“呵,少跟我来这一套!”见他又玩起装病扮可怜的花招,郝凝嫣冷冷地哼了一声,“同样的路数,使了一次又一次,你当还会有用么——”
然而,郝凝嫣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愕然看到,竟真的有大量的鲜血,从年轻人紧紧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
“你——!”
那是真真正正的吐血。
郝凝嫣震惊而手足无措地扶住了他——难道,他的病,不全然是装的?
一直以来,郝凝嫣只道那个男子只是动辄装成有病,来和自己胡搅蛮缠。可眼前所见,他是真的身有隐疾不成?
赵伫抬手,也看见了自己满手的鲜血,竟也是一愣。这次来了真的,他反倒不吵不闹,急忙三两下用手背抹净了嘴角的血迹,露出浑若无事的笑脸来,“无妨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你看已经好了。”
“你不要动,究竟是……是怎么一回事?”郝凝嫣伸手一搭他的脉,只觉急如擂鼓,紊乱异常,情知不妙,急忙扶了他入内坐下。她虽开医馆,但其实并不擅医术,剖尸验骨倒是一把好手,见赵伫坐在角落的一张椅上,低头不语,牙关紧咬,额上尽是冷汗,反倒没了主意,想了想,急忙去倒了一杯热茶来,递在他手里。
“郝医仙…….亲自给我倒水哎……”赵伫面白如纸,却还是强撑着笑道:“好荣幸。”
“你……爱喝不喝。”郝凝嫣见他这档口还有空说笑,将茶盏重重往茶几上一顿。但毕竟顾念他的身子,终于又轻声问,“你好些了么,无妨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嗐,还不是之前的老毛病?”
赵伫总算喘过一口气来,苦笑了一下,右手搭上自己的脉搏,“这个毛病,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自己琢磨着摸到些门道——大致便是,平时的确是和没事人一样,但一旦当十息的时间内,我的脉息心跳超过百次,就要像这般吐血犯病。”
“当真如此?这又是什么怪病?”
“咳,你才是神医呢,怎么来问我,我这不是一直在等着你帮我治病么?”
郝凝嫣虽于医道上半通不通,但是倒也知道,常人的心跳脉搏,十息之内正常不过三四十次,而会达到百次之多的情形,无非是达到极致的大悲、大喜或是大怒等等。
她想起赵伫一贯吊儿郎当,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底却像是突然被揪了一下——今天这一路上,那个年轻人随便出手,就教训了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丁,又跟着自己查案走访,逾墙踹门,也曾嬉笑怒骂,拍桌子瞪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毫无异状的矫健少年罢了,这些时日的相处也皆是如此,全然看不出半分身有隐疾的模样。
难道,他从前动不动便耍赖称病的模样,竟不全然是装的么?
郝凝嫣忽然意识到,若他说的全然是真的,那么那个看似浮夸不靠谱的年轻人,实际也许有着超出她意料的、稳定而强大的内核,才会在身有如此隐疾的情况下,仍嬉笑张扬浑若无事,乃至于让人以为一切都是装的。
若换作任何一个内心稍弱的寻常人,患了这等不得悲喜到极致疯狂,不得畏惧或暴怒到失态,遭人威胁甚至不能尽力一搏的病,只怕要终日小心翼翼地惜命保养罢?
“那……若是犯病吐血了,又会怎么样呢?”
“若是很快就好了,倒没什么大事,无非是胸闷气短一会罢了。但若是时候长了……恐怕就得连带得数日爬不起床来。”
“要是时候再长些的话,可能也许……会没命罢?”赵伫的语气轻松得仿佛是编了个笑话一般,“不过我可没有试过,否则便不能站在这与你说话了,哈哈哈哈哈哈。”
郝凝嫣却没有跟着笑,只是忽然怔住——她见过无数活人,更见过不止一个死人,可是这般可拿生死开玩笑的人,却是万中无一。
她很早的时候,便认为那样的人很强大,后来经历了诸般种种,生死离别,她才意识到那样的人,要比她原先想象的,还要强大得多。
“不过呢,这其实也没什么大碍。”见郝凝嫣听得眉宇紧皱,赵伫反而笑嘻嘻地道:“十息之中脉息达到百次的情形可不常见,非得是气到发疯,难过或是激动得要死要活,或是和人豁出性命动手的时候才有可能。你看我这种潇洒自若,从容不迫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落到那般境地,你说是吧?”
“那你方才突然吐血是——”郝凝嫣话说一半,突然一下子想到包袱里的那条亵裤,霎时之间一张脸憋得通红,把后面的话通通噎了回去。
“嗐,一点小事罢了,不用介意。”赵伫呼吸尚未完全调匀,脸色也依然苍白,却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准备动身罢,胡府的那些家丁,不是还在等着我们启程么?”
“你……当真无妨么?”郝凝嫣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他,想起男女之防,又抽回了手——下一刻,她忽然心头一凛。
她曾以为,去那连出命案的胡家府上一趟,原不是什么大事,便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了下来毕竟有那个身手惊人的年轻人在侧,就算去的是深渊毒潭,她亦心底有几分把握。
可是,若是那个看似强悍的年轻人,亦是身有隐疾,甚至随时命在顷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