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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两死生
“我家小姐,老爷死得蹊跷,尸骨未寒啊。小的们都是一群下人,实在是六神无主,再没了主意。”鸿福忽然扑通一声,扯着郝凝嫣的裙摆跪下了,一使眼色,胡府的一众家丁乌压压跟着跪了一地,“郝医仙,赵公子既有如此本事,索性帮人帮到底,跟着我们回府盘桓数日,帮我们查明老爷小姐之死究竟是何等缘故,到时必然有重重酬谢。”
郝凝嫣蹙眉一扭身,不愿受这大礼。不想鸿福等人拽着她的衣裙,涕泪横流,甩也甩不开去。
赵伫见状,凑在她耳边说道:“看来,这桩事已是彻底缠在我们身上,甩也甩不掉了。若要真的一查到底,还是非得去他们胡家府上一趟不可。”
郝凝嫣低头,暗暗寻思了一阵——这件事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那群家丁说是要他们一同回府“盘桓”,到时等待着的纵不是龙潭虎穴,也少不得一番波折。
“好罢。”郝凝嫣最终一口答应下来——反正水来土掩,她倒是真想看看,前面等着他们的,还会有什么花样。
“只是,可否暂候我一两个时辰,仓促出门,还有些行装要待收拾。”
鸿福等家丁自然一口应允,也不进门,就在外垂手恭候。
郝凝嫣转身入内。
她平日起居一向简单,又不事脂粉打扮,那小小的包袱里不过装了平素穿的一套素衣黑裙,并两件贴身小衣、巾帕杂物,片刻也就整理好了。郝凝嫣拎着小巧的碎花包袱,悄然走向了院子尽头最隐秘的那间屋子——既然要出门远行,余下的时间,她要用来向夫君道别。
低垂的布幔后,只有茅檐下筛进来的几缕光。一口棺材安静地放置着。
无人处,她倚靠着那口漆黑的棺材,双手抱膝坐下来。粗糙的夯土地面有几分寒凉,那凉意顺着双腿蜿蜒爬上来。
“夫君,我好冷——”
然而郝凝嫣的心神却莫名地宁静下来,就仿佛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后终于归家,推开了两扇蛛丝木门,咿呀作响时的那刻。
为了胡家父女遇害之事,整日四下奔波的疲惫,在这一刻才终于沉重地漫上眼皮,她靠着棺身,朦朦胧胧地打起盹来。
依稀是无边无际的夜,没有尽头的跋涉。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小精舍,无端浮现在雾里。窗棱间透出橙黄的光来,有一盏孤灯仍为她而留,照着这漆黑的夜,像一只静止的流萤。
“夫人。”
明明是她从未见过的所在,她却熟稔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热气腾腾的饭菜后面,那个一身月白衣裳,长身玉立的男子含笑从桌旁站起,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替她轻轻掸着两袖的泥土和沙尘,“原来你在这儿,我等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住嬴岳的脖子,满眼都盛着笑意,哦,原来你自从当了大理寺少卿,又做了宫中三皇子的老师,便神气起来,不肯回家了。”
嬴岳只是温柔地一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那以后,你便是大理寺少卿夫人,还不好么?”
“哼,谁要当‘大理寺少卿夫人’,”郝凝嫣松开手,轻轻地推开了他,娇嗔着将脖子一梗。向来要强而好胜的女子,竟是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肯被比了下去,“那是沾你的光,又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嬴岳的眼中尽是柔和,闻言掐着她的脸,失笑道,“怎么,嫣儿难道是想自己替了我的位置,自己做大理寺少卿不成么?”
“我才不抢你的呢,以后啊,我便在你们大理寺门前,门对门地开一间铺子,也专门收银子替人查案。你们破一桩案子,我便破一桩案子,比比究竟谁破得快,破得好。若是你们破不了案子的啊,那就交给我。”
郝凝嫣志得意满地说罢,歪着头,一面想,一面掰着手指盘算着,“铺子的名字,便叫——”
昏沉的睡梦之中,今时和往昔都混乱地杂糅在一起,“便叫‘青囊居’!”
“青囊居——‘案头开缥帙,肘后检青囊。唯有达生理,应无治老方’。听起来,倒像是家医馆的名字。”
“不拘叫个什么吧,只要能替人鸣冤,还世间一个昭昭天理,那便是好的了,不是么?”
嬴岳听得肃然起敬:“我的嫣儿,想不到竟有这般胸襟……”
郝凝嫣吃吃地笑了起来,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那般活泼明艳,与青囊居中那个清冷孤傲的小寡妇判若两人,“夫君竟想不到么,女子不光有胸,胸襟也是有的。”
然而,抱住他脖颈的手臂,却蓦然扑了个空。郝凝嫣惶然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再转头,那精舍和满桌的饭菜都已不见了踪影——她蓦地回想起了一切,如堕深渊:不,不是这样的……她的夫君,早在新婚之夜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甚至未曾以夫妻的名义,一同吃上过一顿饭。
郝凝嫣惶然四顾,只有残碑枯树,腐骨荒坟。
她提着被乱葬岗上烂泥沾得一塌糊涂的裙摆,拼尽全力地追赶着,终于遥遥地看见了男子长身玉立的背影。
然而任凭她如何追赶,那个背景都像是远在天边。
“夫君,快来,快来呀!饭要冷了,酒也要凉了!”
——可是,你怎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呢!
她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背影,然而又隐约知道,那必将会抓一个空。
从短暂的打盹中醒过来,总是一阵阵的头痛欲裂,视线昏沉。
郝凝嫣伸出手去抓。
这一下,竟然真真正正地抓到了。
男子修长而坚实的手臂,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
郝凝嫣倚靠在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木上,茫然抬头,而眼前那个四肢修长挺拔的清俊少年,也在同时和他四目相交。
如溺水者得了稻草般,郝凝嫣一阵狂喜,狠命地一拉,竟将那个人整个拉得失去了平衡,俯身栽倒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对视着,对视着……
郝凝嫣终于清醒过来,一眼望见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的,一张英俊的,大大的笑脸。
“郝医仙,你,你睡醒啦?”
赵伫终于开始觉得和那个女子之间,这种没完没了、脸贴脸对视似有些奇怪,保持着被一把拉倒时跪趴的姿势,伸手搔了搔头道。
“你——谁要你进来的?”郝凝嫣看清眼前的人,满腔飘渺的情绪彻底烟消云散,瞬间从幻境堕入了现实,渐渐地怒从心起,冷然道,“我不是早便说过,这间屋子,谁都不许进来半步!”
“你是这么说过没错,”赵伫三下五除二站起身来,把手一摊,满脸无辜道:“可方才明明是你自己在那喊什么‘快来’,‘来啊’的,我便进来了,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拎着一件长衫,又莫名其妙道:“方才你还在那一个人一直喊冷啊冷啊什么的,我也不知怎么办好。本想和你说让你多喝热水,可我不会煮茶也不会烧水,只得把外衣给你拿来了,你这么凶做什么?”
郝凝嫣双颊猛地红涨,想到方才自己朦胧间的呓语,多半已被对方听了个遍,说不定连那几声“夫君”云云,也被对方听在耳中,只觉犹如五雷轰顶一般,顺手抄起刚理好的包袱就劈头盖脸狠狠砸了过去,嘶声喊道:“和你无关,滚出去!”
赵伫见一道花影直扑面门,下意识地微微一侧头,那包袱便贴着耳廓飞了过去。然而他很快认出那是郝凝嫣随身的东西,生怕落地沾了灰,立刻敏捷地俯身一抄,竟赶在包袱落地之前替她抓在手里,顺势又双手递还了回去。
郝凝嫣的包袱原本收拾得很是妥当,然而这么狠狠地一扔一接,包袱皮上打的结到底松散开来。只见包袱里飘飘摇摇地落下一物,白花花模样,跌在地上。
“郝医仙,你的东西掉了——这是何物?”赵伫连忙顺手替她捡起,掸了掸灰,递还时奇道。
郝凝嫣正伸手欲接,忽然之间手臂僵直,眼神发愣。
天地万物都轰然一声,彻底成了一片空白。
方才从包袱里掉出来,此刻拿在那个男子手上的,不正是……
不正是……自己刚刚收进去的——
一条,亵……裤……
……
世界停摆了片刻后,郝凝嫣使出了洪荒之力,终于压抑住了那排山倒海般想要咆哮的欲望。除了脸色涨得像要滴出血来之外,她总算是拼尽全力地保持住了一贯冷静淡定的模样,淡淡道:“那是,一块,抹布……”
“原来是抹布。”赵伫点头赞许道:“还是郝医仙你想得周到。到时被胡家的人请到府上,给胡小姐和胡老爷验尸的事怕是少不了。到时候放得时候长了,尸水淋漓地难以收拾,随身带块抹布总是有备无患。”
“……你到底给不给我?!”
“哦……”
在递到郝凝嫣手上的一刹那,赵伫终于发现了哪里有些不对:“这抹布的材质,怎的……咦……哎……啊!”
“滚!!!你这个登徒子!”
在赵伫的脸也开始慢慢涨成紫红,好似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一刹那,他已被郝凝嫣狠狠地一脚踹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