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误

一起管到底么——郝凝嫣回味着少年这一句话，心中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自从夫君亡故，她一直以为，“一起”这两个字，从此便彻彻底底地从她的人生之中抹去了，从此这人生百态，这红尘万丈，都将由她孤身一人来静静面对。

可是如今，竟又有另一个人，哪怕是那么一个颠三倒四的怪人，又对她说了“一起”？

这世间诸事，当真是变幻难料。

“哎，你们若要找胡老爷，到他家去可多半没用。”店小二原本抽身欲走，想起自己毕竟收了郝凝嫣许多赏银，犹豫一番，还是转回来插口道，“我告诉你们说，要找胡老爷，一会出了小店的门，往西头一拐，最里头向阳的地方有间大宅子，挺气派的模样，你们不妨去那里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郝凝嫣眉头轻皱。

“我悄悄跟你们说，”店小二眼睛咕噜一转，见周围没人注意，凑近了压低嗓子，“那胡小姐的爹胡老爷生意做得大，后来便养了一处外室，就在这附近，近些年胡老爷半年倒有三个来月在这头住。他养的那小娘子——可是美貌得紧啊。”

“连这种事你都知道？”赵伫撇了撇嘴。

“你瞧这位爷说的，就住在眼皮子底下，胡老爷又是咱这饭庄里的老客，那还有不知道的？我们这些伙计，大家伙嘴上不说，私底下都传遍了——胡老爷养的那外室，据说原是天香院的花魁娘子，是重金赎出来的，迷得他五迷三道，十天半月地不着家。”

郝凝嫣闻言低头沉默——那胡小姐当晚一个人在客店里离奇惨死时，原来她的父亲可能就住在一巷之隔的地方，眠花问柳，此刻多半还对女儿的死讯尚不知情。

“赵伫，既如此，一会不论如何，我们还是去看看。”

赵伫依言点头，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离开临风楼，顺着那店小二所指，转入附近的一条巷子。午后太阳毒辣，晒得沿途的花木都耷叶低头，碰不见一个行人。走了一会，只见尽头花树葱茏齐整，掩映着一所大宅子，约莫就是小二所谓的胡老爷外宅。只见那宅子被一堵极高的围墙围着，站在墙根下几乎望不到墙顶，也无窗户，前门的两扇门板又是紧闭，院内的情况便半分也看不到，如箍桶般藏了个严严实实。

“在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可如何是好？”赵伫双手抱胸，仰头看了一番，一耸肩道，“看来我们这等不速之客，想进去探查，只能试着翻墙了。”

“啊？这么高的墙，怎么可能翻……哎，你——”

郝凝嫣一句话还没说完，身旁的赵伫身形只一晃，不见了踪影。她惊讶地仰起头来，只见到他已轻盈矫健地在极高的墙头坐定，抱着一条腿的膝盖，另一条腿垂落着晃荡，明晃晃地笑着向她招手，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很难翻嘛，”赵伫坐在墙头，歪头笑着把手一摊，又向郝凝嫣伸出手来，“郝医仙，你说是我一个人进去探查好，还是现在想办法把你也拉上来好？”

“额，这样……真的好吗，”郝凝嫣一时被那个年轻人无比矫健利落的身手震惊，见他笑着坐在一层金灿灿的阳光里，向自己伸出一只手，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动，可是嘴上不肯饶人，只是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在想什么？胡小姐的死因未明，胡老爷恐怕尚不知前因后果。我们若是这么做贼般翻墙进去，一旦被人发现，说不定还会被误认成杀人凶手，岂不是麻烦大了？还有——”

郝凝嫣忽然心事翻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你明明身手这么好，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赖在我的医馆当病人？你……”

“咦，对哦。”赵伫把胳膊搭在膝盖上，伸出一根指头抠了抠下巴，望天思索了一阵。忽然间眉头紧紧皱起，紧接着双手捧住胸口，痛苦万状地喘息了一阵，艰难地颤声道，“郝医仙，我忽然觉得，胸也闷，气也短，五脏翻涌，想是，想是旧病发作了……郝医仙，你一定要设法救我啊，若是我命不久矣，没有人继续陪你查案护你周全——”

“喂，你，你干什么？”郝凝嫣一抬头，只见墙上的少年身子摇摇晃晃，竟是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下来。她初时本是又好气又好笑，懒得搭理，但见赵伫在墙上身子一歪，闭目垂头，竟是真的一下子摔落下来，直直坠地，不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冲了上去，伸出手臂揽他——这样高的墙，真的要是摔下来，恐怕是要摔出个好歹的！

一时之间，郝凝嫣只顾救人，什么也再来不及想，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下要是结结实实被砸中了，手臂怕不是会筋断骨折？

然而她已然冲了上去，再来不及反悔，只得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然而下一刻，并没有巨大的冲击力砸向自己怀中。她出了身冷汗，睁眼一瞧，眼前那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竟是自己在半空稳住了身形，一个转身，稳稳站定在了她的面前。

“嘿嘿，郝医仙，原来你当真是个好人。”赵伫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咧嘴一笑。

“哼，无聊。”郝凝嫣盯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一甩袖子，径直转身而去。

“喂，郝医仙，你等等我，等等我啊。”赵伫一边挥手，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好容易追上，却见郝凝嫣已然走到了那所宅院的大门之前，微微犹豫后，叩响了门环。

“喂，你是打算，就这么敲门直接进去么？”赵伫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不禁奇道，“人家根本不认识咱们，敲门管什么用？”

郝凝嫣“哼”地一声，懒得搭理于他，也不转身，只是自顾自地扣门。等了好半晌，门房那边终于依稀传出些动静来。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隙，一个眯着眼趿着鞋，半睡半醒的小厮搔着头发，不耐烦地从门后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做什么的，没见过你们啊？”

赵伫见郝凝嫣置气不肯搭理自己，也就在后面自己抱着胸站着，只想看看一贯不怎么擅言辞的郝凝嫣，究竟能想出什么法子能搞定这一看就不好惹的看门小厮，混得进这胡老爷的秘密外宅。

不想郝凝嫣也不多言语，只是从容地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上面托着一物，只道：“你们可认得这个么？”

那看门小厮大咧咧地扫了一眼，只是瞬间，就脸色猛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