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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验骨
越西楼同雀都其他酒楼不同,屋顶是圆拱塔尖,颇有异域风情。
往来打荷、跑堂的小厮也身着西域风格的服饰,菜式以牛羊肉为主,有烤炙的,也有铜盆火烧,一踏进大堂,肉味混着迷迭香料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李承昊特地让玄晖带着琉羽在外头吃,自己带着将离进了包间。
将离不想同他单独共处,本要拒绝,他侧身低头道:“公事,孟贺嶂。”
“你觉得哪里不妥?”她星眸微动,不由得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许是因为烛火昏黄,昨夜她描绘了无数次的硬朗眉眼,现下却柔得能掐出水来,让她心旌。
她飞速收回视线,李承昊浑然不觉,只顾着牵她的手坐下:“边吃边说。”
小厮们很快摆上满满一桌子菜,没有酒,只有芬芳馥郁的奶茶。
李承昊给她倒上:“尝尝这个奶茶,是用羊奶冲泡的,再撒点盐巴,一点都不膻。”
既是谈公事,将离接过茶盏,不再抵触他,“说回孟贺嶂,你觉得他有问题?”
“你也觉得?”李承昊挑了挑眉,“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啊。”
见她又要生气,他立即恢复正经:“他的话毫无破绽,我反而觉得可疑。”
将离点了点头,她的感觉亦是如此。
孟贺嶂的话滴水不漏,先前他们有所怀疑的细节都被他一一解释了,没有什么可指摘的错处和疏漏。
可她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份不安来自于完美无辜的孟贺嶂。
他送头颅还都,彻底给太傅之死划下了一个句号。
“我爹死后,我曾让我师兄苌茗去叶州,他行事周密却未找到我爹的头颅,偏偏就让孟贺嶂捡到了。这也是让我觉得怪异的地方。”
将离双手摩挲着茶盏,滚烫的羊奶茶氤氲着淡淡的香味,热度从杯盏传递至手心,她的确觉得暖了许多。
李承昊只听见了“师兄”二字:
“你还有师兄?年龄几何?相貌如何?高否?帅否?比之我如何?”
将离没好气白他一眼:“同我年岁相仿,貌如潘安,又高又帅,比你好多了!”
李承昊的危机感陡生,心里酸溜溜的,面上却装得毫不在意,“嘁,我不信。”
将离啜饮了口羊奶,“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回孟贺嶂,他若真是天子的刀,图什么呢?娘子和儿女都死在叶州,家破人亡了。”
若说天子以他为刀,又如何会不知屠光要反?
这么想来,太傅之死似乎又与皇帝无甚关系。
可屠光若是为了灭口杀太傅和使团,更应该第一时间杀了孟贺嶂才是。
“想不通就先不想了,吃东西。”李承昊给她夹菜,“日久见人心,水落终石出。你先尝尝这羊肉。叶州城的事你也别着急,先前我爹派了一队人马去探查屠光私炼铁器的事,应该还潜伏在城中,他们会是攻破叶州城的内应。纪长庚这一战不会持续太久。等生擒屠光,一问便知。”
将离慢嚼细咽:“他是你舅舅,你怎直呼他大名?”
“早就断了亲了,我喊他舅舅,他未必稀得答应呢。”李承昊嚼了嚼口中的肉,嗤笑了声,“人家可是皇亲,叫那么亲热作甚,显得咱们想攀附他似的。”
“……阴阳怪气的,”将离瞟了他一眼,“你娘是怎么没的?”
李承昊放下筷子,将离心一顿:“对不住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我是心里高兴。”
她都打听他家情况了,还不是心里有他么!
他大手在膝上来回擦了擦,紧张又认真地开始介绍家人: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的,我爹打小对我很严苛,从前我不知为什么,如今想来倒也明白了几分。我小姨很好、很好。我还有个弟弟叫李承熹,今年十岁,捣蛋得很。日后你见着他就知道了。”
将离咬着筷子低头闷笑,“说那么多,同我有关系吗。”
“是没关系,这些人你高兴见咱们就赏个脸见他们一见;你不高兴见,咱们就不见。”他热切地看着她,“咱俩好就行。”
“谁跟你好。”将离剜了他一眼,心里却不由自主有暖流游走,“我常听我爹提起北冥王,赤胆忠心、骁勇善战,是北境守护神。他对你寄予厚望,自然会严苛些。”
她想起自己,夏练三九、冬练三伏,慧修为了督促她练功也严苛得很;将正言还让她在梅花桩上念《春秋》。
小时恨得想逃,如今想来,全是苦心。
李承昊眉间闪过一丝痛,很快又恢复如常,“还是你心疼我。”
将离无语,这个人话不超过三句,总能引到两人的关系上来,让她羞愤难当。
“李承昊,昨夜纯属意外。你若再提,休怪我翻脸。”
“好好好。那公平交易,你也同我说说你的家人。”
李承昊是真心想要知道,将家为何将她瞒得死死的,从未听说还有这个女儿。
“我没有家人。”将离举着筷子大口朵颐,避而不谈。
铜盆里的羊肉欢快地沸腾着,白烟缭绕,将她裹在云雾中如同仙子;瓷白的脸因为热度泛着微微的红,额头和鼻尖冒着细小的汗珠,脸上的绒毛在灯火下清晰可见,如蜜桃般诱人。
他忍不住又喝了盏冷茶,才勉强压住自己的心跳。
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
当年真该擦掉她脸上的锅灰瞧仔细,不然也不会错过这么久。
昭昭,他无比确定,她就是当年的昭昭。
可她为何不肯认他呢?
是忘了他了?
李承昊犹豫再三,还是想问个清楚:“你当年……”
门哐当被推了开,他的话头被一个爽朗的笑声打断:“长煦、将不弃,你们都在呢!什么好吃的这么香?我尝尝!”
崔无咎撩开衣袍坐在将离身边,还朝她怼了怼屁股,“让点位置。”
李承昊气得额角爆起青筋:“你从哪冒出来的!”
“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了,啧啧,你俩又和好了?”崔无咎斜睨着将离,“你是不是又想耍我家长煦?我可告诉你,这雀都谁敢欺负他,就是同我们崔家为敌。别以为你们三代帝师就了不起,我们家同你家可不相上下……”
李承昊赶紧往他的嘴里塞了块馕饼,“闭嘴吧!你可别说话了!”
崔无咎拨开他的手,意犹未尽地朝将离开喷:“闭什么嘴,我就是看不惯这臭小子这副高冷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上回为我爷爷求情的份上,我早就……”
李承昊的大手死死捂住崔无咎的嘴,满脸无奈朝将离讪笑:“别同他一般见识。”
将离忍不住发笑,“你捂他作甚,让他说。”
崔无咎气急败坏地推开他的手,抬头看向李承昊:“兄弟,我为你两肋插刀,你竟对他卖笑?!”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嘴里还叼着一块馕饼,瞧着十分滑稽。
将离再也憋不住笑,举着汤勺给他添了一碗羊肉,“行了行了,我哪敢欺负总督大人。小崔大人,喝口羊肉汤吧。”
崔无咎横了她一眼,又朝李承昊努了努嘴,示意他学着点,就得要甩脸子才能镇得住场子。
李承昊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拎起他的脖领,将他提溜到对面坐,自己则挨着将离坐了下来。
“吃你的,再胡说我可削你了。”
崔无咎得意地品着汤,对将离端起架子,傲娇地抬了抬眼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说吧,何事有求于我?”
李承昊刚举起拳头要削他,将离按下他的手,“小崔大人聪慧过人,在下的确有事请教。”
“但说无妨。”崔无咎拉长了语调。
“人死后成了枯骨,又如何辨认这枯骨真是这个人?”
这话有些拗口,但李承昊和崔无咎都听懂她的意思。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崔无咎从玩世不恭恢复了正经:“尚书大人这是怀疑太傅的头颅,并非太傅?”
“非是我不信,而是心中尚存一丝妄念。听闻小崔大人是雀都有名的查案高手,剖尸验骨不计其数,想必对此定有独特的见地。”将离这番话虽有些吹捧的意思,但崔无咎会验骨是真的。
“尚书大人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谦虚了。术业有专攻嘛,吟诗作对你在行,可这剖尸验骨啊,我若是认第二,满大庆无人敢认第一。”崔无咎摇头晃脑,朝着李承昊挤眉弄眼,“你说是不是,长煦?”
李承昊窜起来敲了他一记脑瓜崩,像打地鼠似的,“少废话,说正题。”
崔无咎哎哟了一声摸了摸头,对将离苦着脸:
“嫉妒,长煦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啊!尚书大人,这人的骨头分男女,若光从头颅上来说呢,女子额头眉弓处平坦而男子则棱角分明;上颚骨的形状上看,男子比女子粗壮,而下颚骨,女子线条柔滑男子却偏直角……”
不知为何,他突然收敛了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将离的脸看:“观美人如白骨,使我无欲;观白骨如美人,使我无惧。”
“说太傅呢!你美人美人叨叨个啥?”李承昊见他眼睛往将离身上瞟,立刻侧过身半挡在她身前,朝崔无咎瞪了瞪眼。
“我说,这尚书大人的骨相……似乎比较阴柔啊?”
他死死盯着将离的脸,皱着眉,眼神中带着迷茫的清澈。
将离心叹,这家伙还真有点东西。
她垂头想了想,“不如散席后,请小崔大人去府中一趟?”
“验骨?”崔无咎激动地搓了搓手,“去,去!长这么大,我还没验过太傅级别的呢!”
他看到李承昊锋利的眼刀,瑟缩了缩脖子:“对不住啊,一提验尸我就兴奋,多有得罪,尚书大人莫怪!”
“哪里话,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将离端起茶盏。
崔无咎犹犹豫豫地举盏,眼睛却看向母鸡护崽般的李承昊:“我……配喝这杯茶吗?”
将离失笑,李承昊讪讪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烦躁地挥手:“喝,喝不死你。”
崔无咎喝下这茶,几人又开始就着验骨展开话题。
席间,崔无咎提了一件事:“豆腐巷王娘子的事儿听说了嘛?深更半夜被人砍断手筋脚筋,还拔了舌头。凶手做得干净利索,竟还给她敷了止血药。这真是杀人诛心呐!今儿爬着去府衙告官呢。”
将离低垂着眉眼,瞧不见眸中情绪:“她告谁?”
“她谁也不告,就拿着一个盒子塞给府尹大人,里头是五十两银子。呜呜咽咽的光哭了,听不懂什么意思。”
将离气极发出冷哼,她和慧修的命在将家人眼中只值五十两。
“街坊四邻说她定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才会遭到这报应的。真是活该。从前就靠一身力气去集市上卖菜,现在没了力气,只能靠乞讨度日了。”
“老天有眼,报应不爽。”李承昊为她倒了杯热茶,“这些事少听,脏了耳朵。”
将离怪异地朝他看了一眼,李承昊摸了摸鼻子。
崔无咎接过话头,道:“老天的确有眼。梅陇村那一家子的死也有眉目了。这事儿啊,周开原不让说,咱们又不是外人,对吧。我和你们说啊……”
他故作神秘压低了声:“这一家子同涌安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不是早都知道了,丁家人是涌安的远房亲戚。”
将离大失所望,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新东西呢。
李承昊倒是不知道这事,但以崔无咎的尿性,后头定还藏着呢,“别卖关子。”
“没错,涌安同他们是远亲,我就顺着这条线查,可这凶手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来无影去无踪。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查出了点东西。”
李承昊已经坐不住了,绕口令呢。
他一拍桌子,崔无咎抖了抖,举手投降:“伤口,是伤口。他们都死在一把奇怪的剑下。”
“涌安的伤口被转了好几圈,创口都烂了,伤痕依稀可辨认是十字星芒花剑;梅陇村丁家一家四口的伤痕则一目了然,也是十字星芒花剑。常人的剑都是一字口,因而,我能确定,这两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且!”他食指举天,“这凶手一定是爱极了这把剑,才会用它杀人的。”
“不该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这是什么心态?”
杀人不留名是做凶手的职业道德,一来保护雇主,二来保护自己。有些江湖高手会有自己独特定制的武器,但也不是用在暗杀这种场合。
这和自曝家门有什么区别。
将离手指轻叩桌面,用这么独特的剑杀人,丝毫不怕大理寺顺着根儿查出他,这不仅是想要留名,还是无形的挑衅。
李承昊嗤了嗤:“狗喜欢圈地撒尿,兴许这条狗也是这么想。打标呢这是。”
“所以我才说,他爱极了这把剑,哪怕是杀人都要用这把剑代表自己。”崔无咎继续吃着,“这样的人,素日里定是被踩到泥土里的狠狠作践的,看得出来,他很想证明自己。”
“还有,”崔无咎加了一句,“这个人恨涌安。”
涌安的伤口被搅烂成血窟窿了。
这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