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软羽

将王如荆从土坑中挖出的是吕怀之。

经历一遭生死的王大公子从窒息感中渐渐恢复神智，他跪坐在泥地里，痴愣愣地看着吕怀之的靴子。泥腥味中混杂着他自己的尿味，如同老天在他身上泼了一桶泔水。

吕怀之抽出手帕掩住鼻子，闷声吩咐：“带走。”

平榷司押着王如荆渐渐远去，暗处的周春白回身看向凌知光。

他似乎总喜欢站在她背后半步的位置，亲昵又不真切。山风拂过他的薄袖，缠绵般勾着她的衣裳。

她向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后才开口：“‘六叔’，你知道是什么人么？”

凌知光轻轻摇头，鼻腔里发出一声疑问：“哼？”

周春白眼睫微垂，想起前世曾看过的卷宗。

当时，民间出现一支杂戏班子，名唤“凌波”。班主名为“沈六”，年过六旬，却是不老之颜，气质出众，据传是前朝世家出身。

“凌波”中人皆有绝技，曾有武行挑衅，一夜间被屠尽。也有遭官宦子弟欺凌的民妇，求告无门向沈六哭诉，沈六将那公子扒皮抽筋，悬尸示众。

自此，无论是因为忌惮还是尊敬，江湖中人皆随戏班里的弟子，唤班主一声“六叔。”

前世，太子进入刑部历练，接手的第一桩案件便是沈六悬尸。周春白曾助太子调查此人，在找到沈六行踪后，立刻下令逮捕。

周春白计划缜密，沈六插翅难逃。然而，在入狱后，沈六竟未等审讯便咬开牙中毒药自尽了。

此案因为凶手自杀而不了了之，对于他本人的来历、秘密，周春白无可得知。

这一世，从王如荆口中听到“六叔”这个称呼，又想到凌知光说的杀害县尉满门的戏班子，她难免会想起那位神秘的班主沈六。

周春白抬眼看向凌知光，道：“放了温扶玉，我告诉你。”

凌知光眉眼弯弯，薄唇带笑：“你告诉我，我放了他。”

周春白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沉着，博弈者最忌心急。凌知光想逼她急中生乱，为他所控。她便耐下心，慢慢陪他磨。

她没有说话，转身朝着暗处的马车走去。

凌知光跟在后面，忽然脚下一歪，宽大的袖子如翅膀般在空中扑扇两下，仍旧没有维持住平衡，直直向泥里栽去。

周春白顺手抽出身旁平榷司的横刀，向他腰间轻轻一拍，将他“扶”住了。她收刀回鞘，睨了一眼凌知光。

“督主，小心脚下。”

凌知光理了理凌乱的青丝，无奈又愠怒：“最讨厌走山路了。”

周春白目光上下一掠，他像一只初学飞翔的小鸟，滚落云端后气呼呼地低头梳理凌乱的羽毛。

漂亮，笨拙，骄傲，让人心生怜爱，忍不住去抚摸他毛茸茸的翅膀。

唯有他抬起那双幽深的双眸时，人们才会惊觉，他的每一根羽毛都淬了毒。而那些人，早在温柔的抚摸中毒入骨髓，药石罔医。

丝丝缕缕、缠绕骨血——凌知光给予周春白的杀意，便是如此的感觉。

他的杀戮之心并非如赫云缚羽屠城那般张狂，而包裹在鲜亮到有些古怪的羽衣中。所有被他表面的谦卑、温柔或是乖顺吸引的人，解开那层羽衣后，看见的都不会是神仙，而是恶鬼。

是不是漂亮的东西，总是剧毒？

周春白心思百转，面上只一个淡淡的眼神，随即上了马车，并不再看他。

凌知光理好衣袖，声若微风：“真是狠心的人。”

——

王如荆被带回县廨时已是子时末。

孟午霁早闻王如荆被劫，一直侯在县廨门前。他见到浑身脏污的王如荆后，大惊：“谁人害你？”

吕怀之道：“是守卫疏忽，叫偷盗令牌的贼人潜入，竟在吕某眼皮子底下带走了王公子。若非去的及时，王公子恐就……只可惜，让那贼人跑了。”

孟午霁摇头：“吕奉察与诸位日夜辛劳，已是万分疲乏。贼人狡诈，总能寻到疏漏。”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拈起小胡子问：“如荆，那贼人同你说了什么？”

王如荆冷得瑟瑟发抖，脑内乱成浆糊，断断续续回道：“她说……父亲没死，不愿说金子藏在哪儿，叫我去劝劝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孟午霁：“惊着了魂，今夜怕是审不出来了。”

“凌波戏班的沈六。”

忽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出，苏罗星轻步而进，指按剑柄。

王如荆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显然一惊，身形停滞，有些局促地低下头，躲避苏罗星的目光。

孟午霁蹙眉：“沈六？”

少年人快步走到吕怀之身边，笑嘻嘻看向孟午霁，道：“孟长史巡视缶县，怎么也不过问闹得沸沸扬扬的县尉府灭门惨案？有一支戏班子杀了人家满门，竟能全身而退。如此行事，与江湖上传闻的‘凌波’杂戏班有些相似。”

从一开始，孟午霁便全心全意扑在金矿案上。黄金夺似乎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县尉府的血流成河变得不值一提。

孟午霁讪笑道：“自是有所耳闻，但金矿事关国本，要以此为先。”

吕怀之疑问：“我朝根基稳固、国力充沛，何以叫一条小金矿成了国本？”

孟午霁神情惨淡：“下官失言。”

苏罗星道：“所以二位上官，县尉府一案如何是好？总不能为了金矿，不顾几十条人命吧。”

吕怀之笑道：“孟长史乃羽州官，此案理应交由长史。”

孟午霁心中暗道，吕怀之这是摆明了要将他调离此案。他苦着脸说：“吕奉察，如今缶县群龙无首，本官虽是长史，其实不过是个虚职。残疾之人，如何调动得了衙役？并非本官不愿查案，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罗星忽然凑到那苦瓜面前，乐嘻嘻露着洁白的牙齿：“孟长史，我给您干活！”

孟午霁还未开口，吕怀之拍板：“如此定了，平榷司与孟长史兵分两路，定要将贼人擒获！”

语罢，两名平榷卫架起王如荆，跟随吕怀之，风风火火将孟午霁甩在了身后。

孟午霁望着苏罗星，扶额叹息：“一个瘸子，一个傻子，查什么灭门案！”

不愧是长史，狠起来自己也是骂的。可能是平榷司教育好吧，苏罗星说不出这么冰冷的话。

他好似一只精力永不耗尽的幼犬，转身跑去暗处，“叼”出两根骨头……两个人来。

两人皆身着平榷司制服，脸覆铁面，身姿挺拔，似是俊杰。

苏罗星介绍道：“平榷司二位英才，供大人差遣！”

孟午霁目光怀疑，打量了二人一番。看上去倒是可靠，平榷司向来卧虎藏龙，指不定真是高手。

若论“高手”，凌知光与周春白确实不输旁人。

只可惜高手在侧，也不意味着他不必受苦。

孟午霁发现这个真相时，是如何哭天抢地的，便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