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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厂长老公得知我将唯一一个职工名额让给嫂子后,以为我体谅了他的不易。
随即主动提出接我去厂里分的房子和他一起住。
嫂子知道后,带着孩子哭闹不止。
想来照顾嫂子的丈夫立马把她们接了过去,和我说。
“乡下自在,也方便我照顾父母。”
我望着家里被丈夫带走给嫂子补身体的鸡鸭,笑着点了点头。
丈夫以为我终于变得懂事听话,还说年后再要个孩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签下了国家给予的任命书。
我将援助大西北,此生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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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启华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带着嫂子前往省城的第三天,我将那张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通行证轻轻放在了劳资科的办公桌上。
老张头从厚厚的花镜片上缘抬起眼睛,视线在我和那张《自愿放弃职工身份申请表》之间来回移动。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表格收进了抽屉。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恍惚,仿佛我在这厂子里度过的五年光阴,也不过是这一支烟的工夫。
车间更衣室的铁皮柜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空荡得让人心酸。
一套褪了色的工装,一本被翻得卷边的《机械原理》,还有一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杯——那是我们刚结婚时厂里发的纪念品。
“桑桑,你真要走?”老李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几个年轻工人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他们的窃窃私语像车床切削金属时飞溅的火花,灼人却无声。
“走了也好,省得在这儿受这份委屈。”
“可不是嘛,自打厂长嫂子来了以后,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宋姐了。”
“要我说,厂长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
我将最后一件物品塞进帆布包,拉链合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更衣室里格外清晰。
五年了,自从霍启华的哥哥去世,他对他嫂子的照顾就超出了常理。
直到他逼着我将唯一的正式工名额让出去,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厂区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刚走到厂门口,就听见传达室的老王在喊:“宋技术员!电话!霍厂长找!”
听筒里传来霍启华熟悉的声音,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
“宋桑桑,我办公桌左边抽屉里有份机床改造图纸,你赶紧送到技术科来。
嫂子下午要做汇报,她昨晚准备材料到很晚,得抓紧时间休息。”
原来他还不知道,我已经不是这个厂的人了。
“我现在不在厂里。”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在厂里?”他的语气立刻尖锐起来,
“这个时间点你不在岗位上?无故缺勤是要扣工分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
电话那头突然插进一个温柔的声音:
“启华,别为难桑桑了,我自己去取就好。”
“那怎么行!你眼睛都熬红了,必须好好休息。”
霍启华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转而对着话筒又恢复了严厉,
“桑桑,你是我的妻子,帮我分担一些不是应该的吗?嫂子的身体怎么能跟你比?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场景,嫂子站在他身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柔弱。
这样的戏码,我已经看得太多,心早就麻木了。
“图纸在你说的地方。”我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挂断的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心头卸下了。
2
我推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刚出厂门,就遇见了工会的小刘。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晃荡着一条用油纸包着的猪肉。
“宋姐!”他笑着招呼,
“霍厂长让我捎给您的,说是用您的肉票买的,让您改善改善生活。霍厂长对您可真上心!”
我看着那条肥瘦相间的猪肉,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改善生活?恐怕是嫂子不爱吃肥肉,他才想起我这个妻子的吧。
蹬上自行车,我朝着与家属院相反的方向驶去。
霍启华永远不会知道,我交出去的不仅是一张厂区通行证。
在我的帆布包最里层,安静地躺着一纸离婚申请书,还有一份来自西北工业基地的调令。
我收拾东西时,从床头柜翻出了我的存折,所有人都以为我能进厂拿高工资,是因为霍启华。
可事实上,是他当初跪着求我,说厂子需要我的技术。
而且我的工资折子一直捏在他手里。他说厂里要发展,家里要开支,处处都要用钱。
我体谅他,觉得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他的,所以这些年来,家里的开销、人情往来,用的都是我那份工资和偶尔帮邻厂画图纸得的微薄外快。
我总想着,男人在外要面子,女人多分担些是应该的,从未跟他细算过。
直到前不久,我想给乡下的母亲寄些钱看病,才发现折子上几乎没剩下什么钱。
我明明省吃俭用,工资也不算低,怎么会这样?
心里存了疑,我便寻了个由头去厂里会计室,仔细查了对账的条子。
这一查,如同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原来,霍启华经常拿着我的折子,取钱给他嫂子买这买那。
供销社来了紧俏的上海羊毛线,他嫂子就有新毛衣;百货大楼的缝纫机、手表票,转眼就到了他嫂子手上;
甚至前阵子他侄子结婚摆酒,用的也是我的钱充场面,风光无限。
可我自己呢?一件棉袄穿了三年,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想扯块新布,霍启华却说“凑合穿吧,要勤俭持家”。
我过生日,他最多从食堂打份带肉的菜,说些“以后日子会更好”的空话。
我实在忍不住,在他又一次把厂里分给我的劳保手套给了他嫂子时,同他吵了起来。
霍启华立刻黑了脸,骂我“小心眼”、“不体谅”,摔门而出。
想到这儿,我心里堵得厉害,还是走到传达室,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我的心彻底冷了。我转身骑上自行车,径直去了信用社。
“同志,我这个折子,挂失。”我把身份证明递进窗口。
3
手续办完,刚回到厂家属院门口,就见霍启华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
“桑桑!你跑哪儿去了?我正找你!”他语气带着责备,
“我嫂子她侄子明天相亲,急着用钱置办行头,我折子忘带了,你快把折子给我,我去取点钱。”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折子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我拿去信用社挂失了。”我直接摊了牌。
霍启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做。
以前,我从不跟他计较钱的事情。
当年我们刚结婚时,我母亲病重急需用钱,恰巧他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去接济了他嫂子刚下岗的弟弟。
他红着眼眶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我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亲人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的钱就是他的钱。
我以为用真心能换来体谅,却没想到,只换来了他的理所当然和得寸进尺。
霍启华沉默了片刻,像是努力压下火气,叹了口气:
“桑桑,我知道,你还在为工作名额的事跟我怄气。是我考虑不周,可嫂子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们得多帮衬。
你别耍小性子了,快把折子解冻,正事要紧。”
他顿了顿,又放软了语气:“这样,等我忙完这阵子,就把你接去省城一起住,算是对你的补偿,行了吧?”
以前,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给我一个虚无的承诺,我就会心软妥协。
但这次,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嫂子侄子相亲,是正事。你没带折子,可以找厂里预支,也可以找你嫂子自己想办法。
毕竟,你帮衬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让她侄子自己出份力,也没什么不妥。”
说完,我不再看他错愕的表情,转身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回到那个冷清的家,我继续收拾行李。
这间厂里分的小房子,当初是因为霍启华是厂长才分到的。
幸好,房契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
这大概是我在这段婚姻里,唯一为自己留下的一点保障。
我把不多的行李打包好,第二天就通过街道办,把房子交还给了厂里,说明情况,请组织另行分配。
接着,我去了街道办事处,将已经签好字的离婚申请交给了办事员。
当初签这份申请时,我还心存一丝犹豫,想着要不要再跟他谈一次。
结果那天他急着送他嫂子去卫生院,看也没看,就龙飞凤舞地在最后一页签了名。
“你要不要再看看?”我当时还问了一句。
“看什么看,你是我媳妇儿,我还能信不过你?”他当时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我心底苦笑。他对我的信任,甚至不如对他嫂子家的事情上心。
所谓的信任,不过是敷衍罢了。
4
办事员看了看材料,有些为难:
“宋桑桑同志,离婚是大事,我们需要向霍启华同志本人核实情况,确认感情确已破裂才行。”
我拿出霍启华把他嫂子家的全家福摆在屋里最显眼位置、而我们的结婚照却收在床底的事说了。
又说了工作名额的事,可办事员还是坚持要听到霍启华亲口承认。
我只好借办事处的电话,拨到了霍启华的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似乎他正在为什么事焦头烂额。
“喂?谁啊?”他的语气很不耐烦。
“启华,是我。我们之间......”
“宋桑桑?”他立刻打断我,声音带着怒火,
“你还有脸打电话来?是不是因为折子的事?我告诉你,就因为你这点破事,差点耽误我嫂子家的大事!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必须离婚!”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办事员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收下了材料,告诉我需要等待审批。
我知道霍启华说的“离婚”只是气话,是他用来让我服软认错的手段。
过去每次吵架,他都会用这招,而我总会因为害怕失去这个家、失去他而率先低头,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他吃定了我不想离婚,所以这成了他拿捏我的最后武器。
但他忘了,人心就像那存钱的折子,只取不存,迟早会空的。
房子交还厂里后,我暂时借住在一位同学家。
几天后,我去街道办询问离婚申请的进度。
刚回到工友家楼下,就看见霍启华推着自行车,一脸怒气地等在那里。
“宋桑桑!你搞什么名堂!房子怎么回事?我嫂子他们今天想过去拿点东西,街道办的人说房子已经收回了?!”
他劈头盖脸地质问,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计划被打乱的恼怒。
我看着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房子是厂里分的,既然我们都要离婚了,我自然该把房子还给组织。”
“离婚?我说的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他提高音量,“你赶紧去跟街道办说清楚,把房子要回来!我嫂子家那边还等着......”
“霍启华,”我平静地打断他,
“离婚申请你已经签了字,我也交给了街道办。你亲口在电话里说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脸,继续说道:“以后,你嫂子家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我的折子,以后也只管我和我娘家的生活了。”
说完,我转身走进楼道,没有再回头。
风吹过楼前空旷的地面,卷起几片落叶,像是为一段彻底逝去的时光,举行的一场无声的告别。
5
霍启华找到我时,我正图书馆看书。
他把我拽了出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行了,别闹脾气了,去把离婚申请撤了,然后回厂子上班吧。”
我合上书页,声音平静,“怎么,厂子出问题了?嫂子解决不了吗?你不是说她很厉害吗?”
霍启华闻言立马高声说道:“你什么表情,那些机器本来就是你负责的,现在出问题你必须去修!”
我勾起唇角,“那我以什么身份回去?”
他双手插着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临时工,没有工资,就当是帮忙了。”
闻言,我冷笑出声,没想到他居然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就在这时,嫂子走了出来。
“桑桑,你你怎么不回家啊!你一个女人在外面闲逛可不好。”她捂着嘴故作惊讶,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你又提前从车间溜号了?”
“桑桑,就算你是启华爱人,也不能总这样搞特殊!”
“厂里有厂里的纪律,你让启华以后怎么管别人?”
纪律?
我几乎要笑出声。
论起不守纪律,谁比得上她?
霍启华不顾厂委其他人的反对,硬是把只有初中文化的嫂子带出进厂。
她每天在车间不是晃荡就是打盹,等到下班时间,故意磨蹭到最晚,在车间考勤本上画满加班符号。
哪怕厂子里的人提了不少意见,她仗着霍启华撑腰依旧我行我素。
以前觉得恶心,现在只觉得可笑,“不是你顶了我的位置。联合你小叔子把我赶出来了吗?”
我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嫂子脸气得通红。
霍启华把她护在怀里,朝我低吼:“你干什么?!”
我冷哼一声:“我干什么?就想问问嫂子天天窝在小叔子怀里对不对!。”
眼看周围议论说越来越大,霍启华情急之下,甩了我一巴掌,“宋桑桑你为了一个入场名额对我死缠烂打,还在这里污蔑人!”
嫂子很快反应过来,“是呀,桑桑你能力不行,没法进厂的。”
两人一唱一和,很快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我捂着肿胀的脸,听着周围的斥责声,冷笑出声,从随身背的帆布包里拿出那张已经盖了街道办公章的离婚批准通知书,递到众人面前。
“大家好好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组织上已经批准我和他离婚了。”
“啧啧啧,真看不来,两个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私底下这么龌龊。”
“这是乱伦吧!”
“听说还是厂长呢!”
霍启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嫂子更是被骂的抬不起头。
我又从背包底层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
右上角印着庄严的国徽,下面是一行铅字——任命书。
霍启华低头看了很久,手指不住颤抖,抬头看我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慌乱:“你......你什么时候......这是要去哪儿?”
“西北。”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我的签名上。
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不行!我不同意!你走了厂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一把推开他,“管我什么事?”
听着身后传来的两人慌乱的解释,想起自己递交上去的举报信,只觉得心情大好。
坐上去西北的火车,山高路远,前路未知,却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