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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年了,那个下午的景象依然如昨日般清晰。
北方的八月,山林蒸腾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蝉鸣撕扯着闷热的空气。十岁的我背着竹筐,手握小锄头,独自在白石岭的山道上走着。
祖父患了风寒,需要一味叫做“地胆头”的草药煎服,这药只在岭北的背阴处生长。平日里祖父从不让我单独进深山,这次是情况特殊,反复叮嘱我采了药就回,切勿逗留。
山路越走越窄,树木越发茂密,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筛成破碎的金斑,洒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山林突然安静下来,连恼人的蝉鸣也消失了,只有我脚踩在干枯枝叶上发出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参天古木像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咽了口唾沫,握紧小锄头,给自己壮胆,继续往祖父描述的方向走去。
就在快到达那片背阴坡时,我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灌木丛后移动。我心中一紧,怕是野猪或狼,慌忙躲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
声音停了。一片死寂。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不是野猪,也不是狼。
在离我十步开外的一片空地上,站着一个......东西。
它约莫有三四岁小孩那么高,浑身长着黄褐色的毛发,尖嘴细眼,分明是一只体型异常硕大的黄鼠狼。但它的举止却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它像人一样直立着,后肢着地,前肢像手臂一样垂在身体两侧。更怪的是,它身上竟然套着一件用破旧红布勉强缝成的、类似坎肩的东西,头上还顶着一片不知从哪个庙里捡来的、已经褪色的瓦片,像顶官帽。
它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野兽的凶光,反而透着一种急切、甚至是哀求的神色。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终于,它动了动尖尖的嘴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介于嘶鸣和咳嗽之间的声音。接着,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浓重口音,却又字正腔圆的问句,在山林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小娃娃,你且看俺…像人不像?”
声音入耳,我浑身汗毛倒竖!黄鼠狼会说人话!祖母讲过无数遍的山精野怪故事瞬间涌入脑海——这是遇到“讨封”的了!
祖父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谁家犯了邪祟,丢了魂,都会来找他。我偶尔偷听他和来访者谈话,模模糊糊知道些“胡黄白柳灰”五仙的传说,知道它们修行到一定火候,会找人“讨封”——也就是借着人的口封,确认自己是否修成了“人形”,得了“人道”。若人说“像”,它便修为大进;若人说“不像”,数百年的道行可能毁于一旦。
平时只当故事听,万万没想到,今天竟让自己遇上了!
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全身。我看着那只穿着可笑红衣、戴着破瓦片、眼神灼灼的黄皮子,它那拟人化的姿态非但没让我感到有趣,反而激起一种源自本能的恶心和恐惧。它像人,却又绝不是人,这种扭曲的相似比任何狰狞的怪兽都更令人胆寒。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祖父的叮嘱、要采的草药,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只想用最恶毒的话去攻击这个拦住去路的“怪物”,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我向后踉跄一步,尖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不像!你一点儿都不像人!你就是个畜生!”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只见那黄皮子身体猛地一震,绿豆眼里那抹急切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继而涌起的滔天怨毒!它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不似人间任何声音,直刺耳膜。
几乎同时,晴朗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打着旋卷过山林,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寒意刺骨。它头顶那片破瓦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它身上那件红布坎肩,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腐朽,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它原本勉强维持的直立姿态也垮了下去,身形仿佛都缩小了一圈,变回了一只更接近野兽的黄鼠狼。它用那双充满无尽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让我如坠冰窟。
然后,它转身,“嗖”地一下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阴风停了,山林恢复了寂静,阳光重新洒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知道,我闯大祸了。我不仅拒绝了一只修行有成的精怪,还用最恶毒的话语侮辱了它,彻底毁了它的道行。
不知哭了多久,我才连滚爬爬地跑下山,连竹筐和小锄头都忘了拿。回到村里,我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样子吓坏了父母。在他們再三追问下,我抽噎着断断续续说出了经过。
母亲听得脸色发白,直念“阿弥陀佛”。父亲眉头紧锁,立刻带我去见了已经喝了药、略有好转的祖父。
祖父听完我的讲述,原本因病憔悴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喃喃道:“冤孽,冤孽啊......五百年的苦修,毁于孩童一语。这梁子,结得太深了......”
他把我拉到炕边,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晓阳,你记住今天的事,也记住爷爷的话。这世间万物,各有其道,各有其缘。今日你种下了因,来日必食其果。那只黄皮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那怎么办?”我吓得瑟瑟发抖。
祖父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在它道行已损,短期内兴不起风浪。将来......唉,走一步看一步吧。从明天起,我教你认符识字,你须得认真学,或许将来能保一线生机。”
从那一天起,我的童年结束了。无忧无虑的日子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我开始跟着祖父学习那些曾经觉得枯燥无比的繁体字,背诵拗口的口诀,辨认各种奇形怪状的符箓。祖父不再只是那个慈祥的爷爷,更成了严苛的师父。他告诉我,我们陈家祖上有些渊源,懂得一些应对“那边”东西的法子。
我知道,我学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为了应对未来某个时刻必定会到来的报复。那个穿着破红坎肩、头顶瓦片的黄皮子形象,和它最后那道怨毒的眼神,成了我十年來揮之不去的梦魇。
十年间,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我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成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学生,仿佛与那个诡异的世界彻底隔绝。祖父渐渐老了,除了偶尔帮乡亲看看简单的癔症,也不再轻易展露那些本事。我几乎要相信,那个下午的经历,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直到我大四这年,那个梦魇,带着积蓄了十年的冰冷仇恨,回来了。
起初,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宿舍里,我晚上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噩梦——一只巨大的黄鼠狼在黑暗中用冰冷的眼睛盯着我,我想跑,却动弹不得。接着,我书桌上好好放着的专业书,会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
夜深人静时,宿舍门口有时会传来轻微的、像是爪子在挠门的声响,但打开门,外面空空如也。
我以为是学业压力大,或者哪个同学的恶作剧,并未十分在意。
但很快,事情变得不对劲起来。
先是同宿舍的老三,一个体格健硕的篮球特招生,半夜突然从上铺摔下来,小腿骨折。送去医院,他迷迷糊糊地说,好像睡梦中被人推了一把。
然后是我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林薇,来学校看我,我们一起吃饭时,她突然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差点窒息,好不容易才化险为夷。她后怕地说,那感觉就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往里塞东西。
最后,是我自己。一天晚上我在图书馆赶论文,去卫生间洗手时,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我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破旧红布的身影,尖嘴细眼,正对着我无声地狞笑。
我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那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和十年前在山林里一模一样。
恐惧像藤蔓一样再次缠绕上我的心脏。我意识到,它不是不来,它只是在等待,在用这种猫捉老鼠的方式,一点点折磨我,摧毁我的心理防线。
我不敢再住在宿舍,以准备考研为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老旧小区的一室户。搬家那天,我特意打电话回家,旁敲侧击地问祖父近况。
电话里,祖父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只是反复叮嘱我:“晓阳,一个人在外,万事小心。晚上尽量别出门,要是......要是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立刻给家里打电话。”
祖父的话让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更重。他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
新租的房子在一栋六层老楼的顶层,价格便宜,光线尚可,但总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搬进来的第一晚,我因为连日的恐惧和奔波,疲惫不堪,很早就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声音惊醒。
不是挠门声。
是哭声。
一个老太太的哭声,凄凄惨惨,若有若无,仿佛就在我的窗外,或者说......就在我这栋楼的楼顶天台!
在这寂静的深夜,这哭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这栋老楼住户很少,顶层似乎就我一家,哪来的老太太半夜在楼顶哭?
我吓得缩在被子里,浑身冷汗。哭声持续着,忽远忽近,仿佛在绕着楼顶徘徊。我紧紧捂住耳朵,但那哭声像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哭声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死寂。
我大气不敢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确认再也没有声音,才稍微松了口气。也许......也许是听错了?或者是隔壁楼传来的?
我鼓起勇气,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些许黑暗,让我稍微安心。口干得厉害,我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
刚走到卧室门口,我的手还没碰到门把手,突然——
“咚!咚!咚!”
沉重而缓慢的敲门声,猛地从外面的防盗门上传来!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整个人僵在原地。
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刚搬来,根本没人知道我的地址!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
我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坏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谁......谁啊?”我颤抖着问了一句。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就在我以为敲门的人已经走了的时候,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哭腔的老太太的声音,紧贴着门缝响了起来,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娃啊......行行好......开开门......让俺进去......讨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