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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夫君要将守寡的大嫂接入府中那日,又一次收回了请封我为诰命的折子。
他皱眉训斥我:
“长嫂如母,她刚丧夫正是伤心时,此时为你请封,岂不是往她心口捅刀子?”
我应下后替他理好衣襟,没再提一句委屈。
这已经是裴行知第三次为了他那可怜的大嫂委屈我了。
前年上元节,他抛下有孕的我,陪大嫂去放了一夜的河灯。
去年大嫂生辰,他散尽千金博她一笑,却忘了那天也是我的生辰。
既然他这么喜欢照顾寡妇,那我便成全他的情深义重。
我瞒着他喝下了绝子汤,主动接下了入宫做教养嬷嬷的苦差事,终身不得出宫。
入宫那天,我将休书压在了他的枕下。
后来,听闻那向来稳重的裴大人,在宫门外把头磕得鲜血淋漓,求陛下哪怕是用他的命来换,也要放他的发妻归家。
01
裴行知找到我时,我正试戴着一支梅花簪。
他面带难色,在我身后站了许久后终于开口。
“阿宁,礼部那份请封你为五品宜人的折子被我追回来了。”
我拿着发簪的手停在半空,从镜中看向他。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兄长忌日刚过,她心情本就不好,见不得家里有喜事,她会触景伤情的。”
裴行知走上前,握住我的手。
“阿宁,你一向大度,定能体谅我的难处。”
他的手很暖,却说着最伤人的话。
我想起今天去婆母院里请安。
大嫂卢婉莹也在。
她不知从哪听闻裴行知今日要去礼部为我请封,脸色当即便白了。
她眼圈泛红。
“我昨夜......又梦到夫君了。”
裴行知当时便慌了神,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承诺。
“大嫂,你别伤心,保重身子要紧。”
“我绝不会让家里出现任何喜事,惹大嫂伤怀。”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这个正妻,就站在一旁,像个多余的笑话。
三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退让。
可当他亲口说出取消请封时,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冷了下去。
那是我兢兢业业操持裴府中馈三年,应得的荣耀和体面。
见我久久不语,裴行知眉头微皱。
“阿宁,不过一个诰命罢了,你怎么变得如此看重虚名?”
“你该学学大嫂,她便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当然不在意,她只要一蹙眉,流一滴泪,便能将我应得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抬眼看他。
“夫君,这已经是你第三次为了大嫂委屈我了。”
“若是大嫂一辈子都走不出丧夫之痛,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她面前低人一头?”
裴行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姜宁!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大嫂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你作为弟媳,不思体谅,反而句句夹枪带棒!你的容人之量呢?”
“长嫂如母,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你想忤逆不孝吗?”
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他甩袖转身,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冷冰冰地丢下狠话。
“我本想此事过去了便罢,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就罚你去家庙抄经三月,好好静思己过!”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去大嫂院里赔罪,必须把她哄高兴了再出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我追出门,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夫君,我认罚!”
他的脚步顿住了,转过身,脸色缓和了些许。
“知错就好,你到底是识大体的。”
“明日一早,先去大嫂院里伺候汤药,再去家庙。”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那盏为他留了三年的灯,在呼啸的冷风里,彻底熄灭了。
02
回到房中,我从妆匣最底层拿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平安符。
这是我嫁给裴行知前,去普陀寺跪了九千多级台阶为他求来的。
我曾许愿,愿我与裴行知一世一双人,白头不相离。
如今看来,佛祖也没听见。
我将它扔进了燃得正旺的火盆。
贴身丫鬟惊呼一声:“夫人!那可是您......”
“反正留着也无用了,现下烧了干净。”我打断她的话。
很快,那对并蒂莲就化为了灰烬。
我还记得与裴行知初识那年。
上元灯会,我与家人走散,是他护着我走出了人群。
他送了我一盏荷花灯,不算名贵,却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
彼时他家道中落,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
他向我家提亲时,曾郑重发誓,若能娶我为妻定不负我。
他说:“阿宁,我此生定不纳妾,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相信了。
可自从他守寡的大嫂卢婉莹扶灵归家,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以责任为由,无底线地偏袒她。
第一次对他失望,是前年上元节。
我当时怀着我们第一个孩子,已有两个月。
裴行知本答应陪我看灯。
可因为大嫂怕黑,他就抛下了我。
他陪着大嫂,在湖边放了一夜的河灯。
那晚,我独自回府,路上受了惊,摔了一跤。
孩子没了。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血染红了衣裙,他才匆匆赶回。
他没有半分愧疚,只说:“阿宁,大嫂太可怜了,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心寒彻骨。
第二次失望,是去年我的生辰。
那时我亲手做了一桌子菜,从天亮等到深夜。
他却一直待在大嫂的院子里。
只因大嫂养的猫病了。
他散尽千金,请遍名医,终于救活了那只猫。
回来时,他满脸喜悦地告诉我:“阿宁,大嫂的猫救活了,她终于笑了。”
他却忘了,那天是我的生辰。
原来在他心里,我竟比不过一只猫,比不过他大嫂的一颦一笑。
我曾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总能捂热他这块石头。
可桩桩件件,都在提醒我错了。
在裴行知心里,卢婉莹的一滴泪,都重于我的身家性命。
我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火盆里的火星渐渐熄灭。
我起身,打开床头那个上了锁的红木箱子。
里面装着一碗早已备好的绝子汤。
03
端着那碗汤,我却没有喝下。
我先是去了婆母的院子。
见到婆母,我敛去所有情绪,装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母亲,儿媳有罪。”
“自我三年前小产伤了身子,至今腹中再无动静,我怕是难以再为裴家延绵子嗣了。”
婆母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顺势说出我的打算:“儿媳想着,或许是我的福分不够,听闻宫中尚仪局正在选拔女官,若能入宫侍奉,为家族积福,或许......”
“入宫?”婆母打断我,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若真不能生,确实有愧裴家列祖列宗,能入宫做女官,也算是你的造化,于行知的前途,也是大有裨益的。”
裴家正急于攀附权贵,若家中能出一位宫中女官,对他们而言,是求之不得的荣耀。
我顺利得到了婆母的默许。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暗中变卖我的嫁妆。
裴行知却难得主动来我房里,还带了一支玉簪。
那簪子成色一般,样式也旧了。
他说:“今日路过珍宝阁,我顺手买的,你戴着玩吧。”
我认得这支簪子。
前几日,大嫂曾在首饰铺里看过,那时她嫌弃成色不好,没要。
原来,我只配捡她不要的东西。
我接过后,随手放在了妆台上。
“多谢夫君。”
裴行知察觉到了我的冷淡,眉头微皱。
他正要发作,大嫂院里的丫鬟匆匆跑来。
“二爷,不好了,我们夫人胸口又疼了!”
裴行知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临到门口,他才回头敷衍地向我许诺。
“阿宁,你放心,明年这时候我一定为你请封诰命。”
我看着他急切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死寂。
当晚,我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绝子汤,一饮而尽。
很快,腹中传来一阵绞痛。
我蜷缩在床上,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
我在剧痛中告诉自己。
姜宁,从此以后,你的人生,与他再无干系。
04
中秋家宴,裴行知差人来传话,命我必须出席。
还要我亲自下厨,做大嫂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我以身体抱恙为由回绝了。
不多时,裴行知亲自来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
“姜宁,你又在摆什么架子,不过是让你做道菜,你竟然敢违抗我?”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腕骨生疼。
我被他强行拖拽到了前厅。
宴席上,皆是裴家的旁支亲戚。
大嫂卢婉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坐在裴行知身边,楚楚可怜,接受着所有人的同情。
我冷眼看着这一幕。
酒过三巡,卢婉莹忽然端起酒杯向我走来。
“弟妹,这些时日辛苦你了,我身子不争气,总要劳烦你和行知挂心,这一杯,我敬你。”
我端起酒杯,正要与她碰杯。
她的手忽然一抖。
整杯酒,全都泼在了我的衣裙上。
她惊呼一声,随即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竟跪倒在地,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弟妹,你为何要推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
裴行知将我猛地推开,他死死地瞪着我。
我后腰撞在身后的桌角上,一阵剧痛袭来。
他对着我怒吼。
“姜宁!你疯了吗!”
“她是你大嫂,身子又弱,你为何就是容不下她?非要逼死她你才甘心吗!”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地上的卢婉莹,轻声细语地哄着。
那温柔的模样,刺得我眼睛生疼。
裴行知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
“来人,将这个妒妇给我带到祠堂去,罚跪一夜,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我忍着剧痛,没有辩解一句,挺直脊背自己走向了祠堂。
我跪在蒲团上,在心中立下血誓。
从今往后,我姜宁与裴家,恩断义绝!
深夜,裴行知派人送来一床薄被,还传话说,只要我明日肯低头认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看着那床被子,笑了。
我不需要他这假惺惺的的施舍。
我将薄被扔到一旁,没再看一眼。
05
入宫选拔的前一日,我平静地整理着行装。
这三年里,裴行知送我的东西竟只是寥寥无几。
我本想还给他。
刚走到书房外,就听见了裴行知和他心腹的对话。
心腹的声音带着担忧:“大人,您真的不打算再为夫人请封了吗?此事若是被尚书府知道了,怕是不好交代。”
我停下了脚步,只听到裴行知不以为意说道。
“无妨,姜宁性子软,回头我多哄哄她就好了。”
“倒是婉莹,她身子越发不好了,大夫说那是心病,需得有喜事冲一冲才行。”
接着,裴行知压低了声音。
“我打算,等过段时间风声过了,就以给婉莹以冲喜为名,将她纳为平妻。”
忽然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竟想让发妻与寡嫂,共侍一夫?
这是何等的荒唐和羞辱!
心腹大惊失色:“大人,万万不可,这于礼不合,夫人她也绝不会同意的!”
裴行知自信满满。
“她会的,所以我才要磨一磨她的性子,等婉莹进了门,她依旧是掌管中馈的裴家大娘子,婉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分和我的宠爱。”
“她们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个好用的管家。
而卢婉莹,才是他要用尽一生去呵护的珍宝。
“更何况......”裴行知的声音更低了:“婉莹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我必须给她一个名分。”
我再也听不下去。
好一个长嫂如母!原来早就已经勾结到了一起!
我踉跄着退回自己的院子,忽然庆幸自己早已喝下了那碗绝子汤。
我绝不会为这种男人生下一儿半女。
我叫来了婆子,将裴行知送我的所有东西全部变卖。
婆子走后,我从妆匣暗格里取出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夜深人静,我潜入裴行知的卧房。
他今夜又宿在了卢婉莹的院子里。
我将那封和离书悄悄压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裴行知,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个惊喜。
06
天刚亮,我就换上了宫中女官的服制,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开。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院子,没有半分留恋。
去往皇宫的马车缓缓行驶。
路过城中最大的医馆时,马车停了停。
我无意间掀开车帘,竟看到了令我作呕的一幕。
裴行知正扶着卢婉莹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卢婉莹一只手抚着小腹,脸上带着笑意。
裴行知满眼带着关切。
那画面,像极了一对恩爱的夫妻。
我放下车帘。
马车再次启动,我的心没有再泛起一丝波澜。
宫门巍峨,气势庄严。
前来接应的公公核对后,便要引我入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裴府的小厮的呼喊声。
“夫人请留步!”
他气喘吁吁地追来,却被侍卫拦在了宫门之外。
我心中一紧,但脚步并未停下,接着跨过了那道高高的朱红色门槛。
小厮在门外急得跳脚。
“夫人!大人让您快回去啊!”
“卢小姐她动了胎气,正等着您回去侍疾呢!”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早已死去的爱情上。
我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身后,宫门缓缓关闭,将那荒唐的叫喊声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清静了。
我想,与此同时裴行知回到了卧房后,会在枕下,发现我留给他的那封和离书。
我站在长长的宫道上,抬头望天。
四四方方的天,将人的一生都框定于此。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