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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十岁那年,为了救被拐卖的女儿,
我被打断了一条腿,脑袋也受了重击,成为一个精神身体双重残疾的人。
女儿一夜间长大,一边打着三份工,一边拿着所有家当到处带我求医。
后来,她结婚生子,外孙一出生就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
家庭的重担全都压在女儿女婿身上。
终于,在我又一次抢了外孙的零食,弄脏了刚洗的沙发后。
女儿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了。
“你为什么要活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在救我的时候就去死!”
她失控地将我推进盛满水的浴缸,
却在最后一刻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把我拉出来。
她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笨拙地伸手擦去她的眼泪。
将手里那块被水泡软的饼干,小心地递到女儿嘴边。
就像女儿小时候,我哄她那样,轻轻对她说:
“宝宝不哭,吃点东西就好了。”
1.
女儿一把挥开我的手,本就软的饼干落在满是积水的地上,彻底成了一坨烂泥。
我缩在冰凉的地砖上,耳边传来女儿崩溃的哭喊声,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怎么不直接拿瓶农药把自己吃死了!”
我不知道女儿怎么了,只想让她开心一些,
“宝宝不哭,妈妈吃农药,宝宝不哭......”
说着,我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朝阳台走。
我知道,花盆旁边那个棕色瓶子里装的就是农药。
女儿经常和外孙说,这个不能去吃,苦苦的,很难吃,
吃完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可我本来就很久没见到妈妈了。
所以没关系,只要还能见到女儿就好。
二十多平方米的客厅真的很小。
就在我已经走到花盆前打开农药时,女婿冲过来夺走了我手上的药瓶。
他冲着女儿怒吼,
“你疯了!照顾一个残废十多年一点儿好都没混到,现在你想当杀人犯吗?”
女儿捂着头崩溃大哭,
“折磨我这么多年,她早就该去死了!大不了她喝完一口,我也喝一口跟她一起去死!”
女婿也十分烦躁,
“你死了省事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乐乐怎么办?你想让他成为没妈的孩子吗?”
女儿终于在听到乐乐的时候,渐渐冷静下来。
她又把我拖回浴室。
从前她会细细替我擦遍全身,如今只把花洒开到最大,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被水浇的睁不开眼,下意识胡乱挣扎,
“不洗,不要洗......”
水声太大,女儿没有听见。
很长时间过后,她冷着脸给我擦干水渍,把我丢回卧室的床上。
门关上,客厅里的对话却还是一字不差的传进我耳朵,
“老公,我真的受不了,再这样下去,她还没死,我就要死了。”
女儿又哭了。
我想去安慰她,告诉她我知道什么是死,死就是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她不可以死。
我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声却突然响起,是女儿的公公婆婆回来了。
“医生说再不做手术,乐乐活不到年底了。”
“我可怜的孙子,他才五岁啊......”
外面讨论我怎么去死的人变成了四个。
女儿的公公说:
“一个家里有两个病人实在是太难了,乐乐的药费,再加上你岳母的开销,实在是负担不起。”
女婿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总不能给她扔了,她要是自己生个大病,安安静静走了就好了。”
女儿声音带着哭腔:
“她上次的体检报告显示一切正常,比我还健康,哪这么容易生病?”
“我当初就不该四处搜集偏方,硬是把她的身子骨给调养回来......是我把她留得太久了......”
他们说得又急又快,很多词我都听不大懂。
但我听懂了一件事:他们在等我生病,在等我去死。
我死了,乐乐就会活。
我把门打开,把自己的头从门缝中伸出去。
“我可以生病,我也可以去死......”
2.
客厅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眼神里藏着一丝慌乱。
女儿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过来扶我,
我抬起手,笨拙地擦去她脸颊的眼泪:
“我要去死了,宝宝不哭......”
我能感觉到他们暗自松了口气。
生病以后,我不再是那个会给女儿做新衣服的妈妈。
不再是邻居夸着“能干”的女人。
隔壁的张大姐总给孙女织毛衣,我说我也给女儿织过很多,可没人相信。
他们说我又蠢又拖累人。
死是最好的归宿。
我不喜欢这话,因为我不想离开女儿,
可如果去死能让她不再哭,我愿意试试。
下午一觉睡醒,家里人都不在。
他们又去带乐乐看病了。
可是我很饿,女儿忘记了给我留饭。
我站在阳台上扯着嗓子,喊隔壁的张大姐。
“张大姐!我饿!”
自从换了小房子后,女儿越来越忙,
她经常顾不上我,只能花点钱请隔壁的张大姐照顾着我一点。
我很聪明,女儿只教了我几次,我就学会自己找她了。
张大姐得知我还没吃饭,赶紧煮了碗面条给我送来。
我捧着香喷喷的饭,说:
“张大姐,以后不能吃你做的饭了,我生病了,马上就要去死了。”
张大姐愣住了,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问我,
“妹子,你怎么这么说?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
我大口大口的吃着面条,等把面汤都喝完了,我才蹭蹭嘴看她。
“没有人说,是我自己想的,我想生病,想要去死。”
张阿姨红着眼,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看来她也觉得,我死了是一件好事。
吃完面条,张大姐把我送回了房间,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
“妹子,别管别人怎么说。活着总比死了强......”
我已经听不清她后面的话了。
只记得女儿说过,要好好睡觉,不然她会生气。
我不想让她生气,便含糊地应了声,往床上倒去,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想去马路对面的超市给乐乐买别人都有的棒棒糖,
可刚走到马路中间,一辆车冲了过来,
我下意识将乐乐推到一边。
等从白花花的房间醒来时,我又没了一只胳膊。
一直以来坚强的女儿,在我病床前痛不欲生。
“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哭。
我保护了乐乐,我是个大英雄。
从那天以后,女儿更细心的照顾我。
女婿也把公司发的零食都带回家。
他偷偷地塞给我和乐乐棒棒糖,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我们,露出了车祸后的第一个笑容。
“我们三个拉钩,不可以告诉妈妈哦。”
但女儿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可她也只是笑着给我们擦干净嘴角。
说我们开心就好。
梦太美了,我笑醒了。
我想去看看女儿回没回来,想把这美梦告诉她。
可刚一打开门,女儿正好站在我的门外,仇视的看着我。
3.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婿就一把推开女儿冲进房间,夺过我的拐杖狠狠砸向墙壁。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个残废,让乐乐的病一拖再拖,现在医生说他已经等不起了!”
我摔在地上,害怕地往墙角躲。
“宝宝,找宝宝......”
可女儿站在门口没有动。
她还是冷冰冰地看着我,眼底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女婿继续指着我吼:
“为了给你治病,这些年我们已经花光了全部的积蓄。”
“现在乐乐没钱做手术......他会死的,会死啊!你这个累赘!都是你!”
“不能骂姥姥!”
乐乐突然跑进来。
他小小的身子挡在我面前,哭着转身抱住我:
“爸爸坏!乐乐喜欢姥姥,姥姥对乐乐好......”
女儿看着我们,突然蹲下身,肩膀不住颤抖: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我每天在医院和公司之间奔波,照顾完小的还要照顾老的......”
“妈,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当年死在人贩子手里就好了......这样我不欠你了,你也不用受这些罪......”
女儿的话让我心神一愣,脑子好像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清晰。
当年那些人贩子追上来时,我把女儿紧紧护在身下,
最后腿都被打烂了,也没让他们伤到女儿一分一毫。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我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那一定是女儿。
可曾经我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女儿,现在正因我而痛苦。
女儿的声音颤抖着,
“妈,这些年为了照顾你,我已经赔上了自己的人生,这还不够吗?”
“难道连我儿子的命也要赔给你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憔悴的脸,想伸手去抚平她眼角的泪。
可还没等我把手伸出去,乐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小脸憋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
女婿慌忙抱起他轻拍后背,女儿也焦急地跟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看着地上躺着乐乐的小兔子布偶。
我记得,那是女儿三岁时,我一针一线为她缝的。
后来小兔子耳朵都磨破了,我又补了很多次,女儿却舍不得扔。
她说这个小兔子陪她度过了所有害怕的夜晚,现在该轮到它守护乐乐了。
我爬过去把小兔子捡起来,抱在怀里。
时间过了很久,我好像突然明白。
我已经不是可以给女儿补小兔子的妈妈了。
现在的我才是小兔子身上的窟窿。
我想,我该去死了。
4.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我背好装着农药的小包,里面还有我偷偷拿来的一包饼干。
女婿一共买了两包,剩下那包我要留给乐乐。
我拄着拐棍,轻轻推开乐乐的房门。
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我把小兔子放在他枕边:
“乐乐乖乖,等我死了,你就可以一直陪着宝宝了......”
接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床边。
女儿侧躺着,眉头紧锁,眼角都是丑丑的褶皱。
以前女儿告诉我,人老的时候才有这个东西。
可我的宝宝还是宝宝呢,怎么会老呢?
我愣愣地伸出手,想抚平她脸上的皱眉。
可我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她尖叫一声,又在看清是我后红了眼。
“妈!你干什么!我每天真的很累了,你能不能让我松口气?”
“我不求你能帮我,可你能不能别给我再添乱了!”
我着急地摆着手,想说我要去死了,我要和她说再见。
可她不等我开口,掀开被子下床,把我往门外推,
“赶紧出去!走啊!”
我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却被已经关上的门挡住。
隔着门,我好像又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我离开了家。
以前女儿总说我笨,说我脑子不好。
可她不知道,我的记性很好。
我记得她说爱我,说她离不开我。
也记得她带我去过很多次的,去祖坟的路。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到了老家的坟地。
一个个石头立着,女儿说他们是我的公婆、祖父母,还有早逝的丈夫。
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
死之后,他们住回了这里。
现在,我也应该死在这里。
找了一个家人的墓碑坐下,我从包里掏出农药和饼干。
饼干很好吃,乐乐每次都会和我抢着吃。
可搭配着农药的饼干却又苦又臭。
我喝完一整瓶农药,灼烧般的疼痛从喉咙蔓延到胃里。
我蜷缩在地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忍不住喊出女儿的名字:
“宝宝......珍珍,妈妈要吹吹......”
以前我刚没了一条腿的时候,总觉得空空的地方很疼。
可我摸不到它,只能抱着女儿哭。
女儿就搂着我,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给我吹吹。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给我吹吹了。
视线渐渐模糊,麦田、坟冢、天空都融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耳边似乎传来遥远又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