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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夫李卫东当上粮站站长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纳鞋底。
周围的碎嘴婆娘们又开始念叨,说我就是个傻子,当年我要是忍一口气,现在就是站长夫人了。
我没吱声,他们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眼睛都快瞎了。
十年前,他拿着给我爹买救命人参的一百块钱,在城里给他那个兼祧两房的寡嫂和那个小野种买新棉袄。
爹的丧事上,他大摇大摆地领着寡嫂过来,把一张离婚报告拍在我脸上,“签了它,咱俩一刀两断。”
我点头说好,连那一百块钱都没提。
我妈气得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没人性的白眼狼,当场就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队里的乡亲们也都对我戳脊梁骨,说我为了个男人,连亲爹的命都不要了。
我什么都没解释,默默地卷了铺盖,离开了那个家。
十年后,我听说他要被提拔成镇上粮站的站长了,公示的大红纸都贴出来了。
我拿起笔,蘸满了墨水,给县革委会写了一封举报信。
举报他爹是当年给鬼子卖命的汉奸,而他自己,为了跟他守寡的嫂子搞破鞋,连儿子都生了。
这碗我熬了十年的苦药,总算到了他该喝的时候了。
1、
“同志,开下门,我们是县革委会的。”
院门被敲响时,我正低头分拣刚挖回来的野菜。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表情很严肃。
为首的那个掏出工作证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们找一下林秀芝同志。”
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干,“我就是。”
男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和我身后的土坯房里扫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什么。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
那是我一个星期前寄出去的。
“这封检举信,是你写的吗?”
我攥紧了衣角,用力呼吸了一下,“是的,每个字都是我亲手写的。”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干事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做记录。
为首的男人把信收回去,拉过院里的小板凳坐下。
“信里的内容,我们需要跟你当面核实一下。”
他说。
“你跟被检举人李卫东,是什么关系?”
我垂下眼,看着地上斑驳的泥土,声音很轻。
“他是我以前的男人。”
“我检举的事情,都发生在他跟我还是夫妻的时候。”
两个干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重了。
为首的男人点了下头,“行,那你把十年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一遍。”
“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于是,我开始讲那个被我埋在心底,烂了十年的故事。
我刻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毫无起伏,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每说出一个字,心口那个陈年的窟窿就又往外冒出一股寒气。
十年前那个冰冷的冬日,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我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郎中说,得用百年老参吊着命。
我娘哭着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我妈把钱塞到我手里,眼睛通红,“秀芝,快去快回,你爹就指望这个了。”
我拿着钱去找李卫东,他当时正在镇上拖拉机站上班,我求他托关系买根好参。
可我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人参,却等来了邻居的闲话。
说看到李卫东在城里的供销社,给他那兼祧两房的寡嫂扯了新布料,还给那个娃买了顶虎头帽和新棉袄。
我疯了一样跑到他嫂子家,看到他正陪着那对母子吃肉包子。
我冲上去问他药呢。
他把吃剩的半个包子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你那个老不死的爹就是个填不满的坑,多少钱都不够!”
“我大哥死得早,我替他照顾嫂子和侄儿,天经地义!”
我气得浑身发抖,“可那是我爹的救命钱!”
2、
王琴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开口,“秀芝,你这就不懂事了。卫东是兼祧两房的独苗,我儿子也是李家的根。活人的冷暖总比一个快死的老头子重要吧?”
李卫东搂住她的肩膀,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说,“大家评评理!我爹娘死得早,就剩大哥一个亲人也走了!我照顾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有什么错?”
“她倒好,为了自己那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爹,就要让我亲侄子挨冻!”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窟窿里。
我甚至跪在泥地上,求他把钱还给我。
李卫东却厌恶地皱起眉头,一脚把我踹开。
“哭什么丧!那老不死的早晚都得进棺材,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最终还是没能要回那一分钱。
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爹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娘抱着我爹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她看见我,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质问,“钱呢?我让你去拿钱,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我嘴唇哆嗦着,把镇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我娘的哭声里,添了绝望的嘶吼,“天杀的畜生啊!这是要遭报应的!”
村里人看着我们孤儿寡母,都投来怜悯的目光。
丧事办得冷清又仓促。
可就在我爹头七那天,李卫东带着王琴,大摇大摆地进了我家的院子。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直接摔在我脸上。
“这是离婚报告,赶紧把字签了,别耽误老子过好日子!”
我娘气得浑身发抖,抄起烧火棍就要打他,“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害死了我老头子,还敢上门来!我跟你拼了!”
村里几个长辈也围上来指责他。
“卫东,你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捡起了地上的那张纸。
“好,我签。”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卫东轻蔑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那一百块钱,就当是你耽误我这么多年青春的补偿了。”
我竟然又点了点头。
这下,连我娘都炸了。
“林秀芝!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几个婶子也拉着我,“秀啊,你可不能犯糊涂!这种男人不值得啊!”
可我谁的话都没听,我找来笔,在离婚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我娘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你给我滚!我林家没有你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滚出去!”
乡亲们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变成了鄙夷。
“真是没良心,为了个男人,连爹的仇都忘了!”
那天,院子里走了三个人。
一个是心满意足的李卫东和王琴,一个是被赶出家门的我。
我换了个地方住,断了和村里所有的联系。
这十年来,我靠给人家缝缝补补过活,偶尔从一个回乡的远亲嘴里,听到李卫东的消息。
听说他儿子读书很厉害,他自己也步步高升。
直到前几天,那个远亲说,李卫东要当粮站站长了,公示的红榜都贴到镇政府门口了。
我知道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他爬得最高,也最怕摔下来的这一天。
我要检举他爹是汉奸,那个所谓的侄子其实就是他的私生子!
所以我就写了举报信。
我一五一十说完了所有事情,年轻干事声音变得异常凝重,“我再说一遍,你说的这些,都能负法律责任吗?”
“我用我这条命担保。”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胸口。
他们沉吟片刻。
“你反映的情况我们都已详细记录,组织上会立刻成立调查组进行核实,感谢你提供线索。”
他们走后,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顺着墙滑坐在地上。
眼前浮现出很多旧事,最终停在了我爸断气的那一刻。
我也像现在这样,无力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我娘抱着爸爸瘦弱的身体,一遍遍地哭喊,“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那时候我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全明白了。
是啊,作孽。
这是李卫东和他那个寡嫂,造下的孽。
现在,报应来了,我就是从地狱爬回来讨债的恶鬼。
3、
那一夜,我睡得出奇地安稳。
我梦见了我爹。
十年了,他第一次走进我的梦里。
梦里,他还是那么硬朗,正坐在田埂上,抽着他的老旱烟。
我哭着跑过去,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他怀里。
可我刚跑到跟前,就停住了脚步。
“爹,我对不住你......我没用......”
我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从身边烧着的草木灰里,扒拉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地瓜。
他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了我。
热乎乎的,暖到了我的心口。
他冲我点了点头,身影就慢慢变淡了。
我从梦中醒来,脸上全是泪,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爹没有怪我,他一直都懂我。
这十年,我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心里那份怨恨,既是支撑我的拐杖,也是日夜折磨我的枷锁。
我恨李卫东,也恨我自己。
如果我当初没有看上他,没有嫁给他,我爹是不是就不会死得那么冤。
可我爹在梦里递给我的那个地瓜,好像在告诉我,错的不是我。
是毒蛇咬了人,不该怪走路的人不小心。
我正坐在新家的门槛上缝补衣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
是好几年没见过的我妈。
她头发白了大半,人也佝偻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她走到我面前,一句话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我嘴唇动了动,那声“妈”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突然问我,“县里的人,是不是来过了?”
我浑身一僵,点了点头。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把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你爹当年藏起来的,李卫东他爹给鬼子当翻译时,跟日本军官的合照。”
还有一枚金属袖扣,上面刻着几个我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当年李卫东他爹陪一个东洋军官喝酒,从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被你爹捡到了。”
“他说,这东西,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用。”
“李家人找了好久,你爹怕惹事,就偷偷藏了起来,一直没敢拿出来。”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些东西,比我信里写的那个瓦罐,是更要命的铁证。
“你为啥现在才拿出来?”
我娘的眼圈红了,浑浊的泪水滚了下来。
“我怕啊......秀芝,娘没用,娘怕他们家报复,怕你再出事......”
“那十年,我不是不恨,我是不敢恨。我骂你,其实也是在骂我自己没用。”
“可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你一个女人家都能豁出去,我这个当娘的,总不能缩一辈子乌龟壳。”
“你爹死不瞑目,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冰凉的手。
那双曾经打过我的手,此刻却布满了老茧,干燥而温暖。
“秀芝,娘对不住你。”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这十年所有的委屈、孤单和痛苦,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摇了摇头,“不怪你,娘。”
我娘替我擦掉眼泪,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东西你收好,调查组的人要是来了,这就是砸死他们的石头。”
“我回家去,村里那边我盯着。他们要是敢乱来,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跟他们拼了。”
我拿起那枚冰冷的袖扣,紧紧攥在手心,直到刺破掌心渗出鲜血。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