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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条命。”他再次重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如同宣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冰锥,试图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谢凤卿的目光依旧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仿佛感受不到手腕的剧痛,也听不到他话语中的占有与宣告。她只是微微抬了抬一直紧握的左手。
“嗒。”
一声轻响,清脆,冰冷,在这死寂的寝殿内却如同惊雷炸响。
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从她掌心滑落,掉在萧御枕边的锦褥上,滚了两下,停在他眼前。
令牌通体幽黑,在烛光下泛着不祥的、吞噬光线的哑光。正面,一座险峻山峰的浮雕狰狞毕现,仿佛随时会压垮人的脊梁——那是帝国盐铁命脉的象征。背面,一个清晰得刺眼的私人印章,带着独特而嚣张的纹路,如同毒蛇的烙印,深深镌刻其上
——当朝首辅的私印!
令牌的边缘,还粘黏着暗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那是鬼叟临死前紧握的绝望,是今夜鬼市血与火的烙印,是他们亡命奔逃的见证,更是......指向幕后黑手的、染血的罪证!
这枚小小的令牌,瞬间将寝殿内那点劫后余生的微妙情愫撕得粉碎!它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无情地刺穿了所有伪装,将两人共同面对的、血淋淋的、残酷无比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萧御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瞬间被冻结,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意!他死死盯着那枚令牌,盯着那枚首辅的私印,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鬼市的追杀、那淬毒的弩矢、鬼叟被洞穿的喉咙、药市冲天的大火......一切的一切,瞬间有了清晰而狰狞的指向!这不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的毒杀,而是首辅一系对镇北王府赤裸裸的宣战!一场不死不休的权力绞杀!
他攥着谢凤卿手腕的手,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这不再是占有欲的宣泄,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被巨大阴谋和刻骨仇恨点燃的、需要爆发的力量!他需要抓住什么,来对抗这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
谢凤卿任由他攥着,仿佛那手腕不是自己的。她的目光从令牌上移开,重新落回萧御的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平静,而是多了一种冰封千里的锐利,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带着森然寒意的决绝。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凝滞的空气:
“世子殿下的命,是黄金万两买的,是鬼市十三条亡魂垫的,是背上十三针刮骨放血熬的。”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在清算,更像在宣示主权,“这笔账,我记下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枚染血的玄铁令牌,眼底深处,冰封的湖面轰然碎裂,燃起的是足以焚城灭国的幽蓝火焰:
“而这枚令牌......买的是首辅的命。”
“盐铁转运,国之命脉,私印为凭......这便是他递到你刀下的把柄。”她微微倾身,距离萧御那张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只有咫尺之遥,吐息如冰,却带着焚烧一切的热度,“世子,你的命债,该用血来偿了。”
烛光剧烈地摇曳着,将两人重叠的、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巨大。那枚躺在锦褥上的玄铁令牌,在光影中如同蛰伏的凶兽,散发着冰冷而血腥的气息。
戌时的梆子声沉闷地敲过,白日里肆虐的狂雪终于偃旗息鼓。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脊和街道,映着初上的华灯,天地间一片清冷的银白。唯有城东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座飞檐斗拱、彩绣辉煌的三层楼阁,正肆无忌惮地泼洒出大片暖融暧昧的橘红光芒,将那门楣上金粉闪耀的“醉仙楼”三个大字,衬得愈发纸醉金迷。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尚未完全奏响,空气中却已浮动着浓郁的脂粉甜香和酒气,隐隐夹杂着男女调笑的浪声软语。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却悄无声息地绕过了醉仙楼门前那一片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喧闹,停在了灯火相对昏暗、只供杂役仆从出入的后巷角门处。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一角。
萧御裹着一件厚实的玄狐大氅,领口一圈油光水滑的狐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冷硬。他脸上覆盖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精致银质面具,冰冷的金属光泽掩去了他大病初愈的憔悴,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邃锐利的眸子,以及紧抿着、透着一丝不悦弧度的薄唇。
凛冽的寒气夹杂着巷子里特有的、混合了厨余和劣质脂粉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咳。
他看着车外那扇紧闭的、毫不起眼的黑漆小角门,又侧头瞥了一眼身边同样一身素净常服、只简单挽了个发髻、脸上同样覆着一张素白面纱的女子,那素纱下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萧御的唇角勾起一个带着浓浓讥诮和匪夷所思的弧度,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嘲弄:
“本世子......竟有朝一日,要跟着自家娘子,来逛......窑子?”
“不是逛,”谢凤卿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她率先起身,动作利落地踩着脚凳下了车,然后回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萧御探出车厢的手臂,“是查账。”
她的指尖隔着衣料传来微凉而坚定的力道。萧御借力下车,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依旧有些虚浮,但那股支撑的力量让他站稳了脚跟。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扶着自己臂弯的那只手上,银质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却并未挣脱。
扮作车夫的影一早已无声地扣响了角门。三长两短,特定的节奏。
“吱呀——”一声轻响,角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妇人脸庞——正是醉仙楼明面上的老鸨徐妈妈。她看到影一,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身后戴着面具、气度不凡的男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敬畏,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侧身让开:“贵客请进,烟烟姑娘恭候多时了。”
门内是一条狭窄、铺着厚实地毯的通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寒冷。空气中浮动着更加浓郁的暖香和酒气。徐妈妈在前引路,穿过几重垂落的珠帘和回廊,最终来到三楼最深处一间极为僻静、装饰却异常雅致的暖阁。
推开雕花的红木门扉,暖意融融,一股清雅的兰麝幽香扑面而来。
暖阁内,一个身着水红色软烟罗长裙的绝色女子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纤细的指尖正飞快地拨弄着一把紫檀木算盘,发出清脆利落的“噼啪”声。案上堆满了厚厚的账册。
听到开门声,女子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她云鬓堆鸦,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正是名动京华、千金难买一笑的醉仙楼头牌花魁——柳烟烟。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口戴着面纱的谢凤卿时,脸上那足以倾倒众生的妩媚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恭敬和肃然。
柳烟烟莲步轻移,走到谢凤卿面前,无视了旁边戴着银面具、气势迫人的萧御,竟是双手交叠于腰侧,对着谢凤卿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带着毫不作伪的恭敬:
“东家,您来了。近三个月的所有账册,以及您特别吩咐留意的那几本‘暗账’,都已备好在此,请东家过目。”
东家?!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一直沉默立于谢凤卿身后的萧御,银质面具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掀起一丝清晰的波澜!他猛地侧头,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面具,死死钉在谢凤卿那沉静的侧脸上!
醉仙楼!京城第一销金窟!日进斗金,权贵云集,更是无数消息暗流汇聚之地!它的幕后东家,竟是......谢凤卿?!这个被嫡姐推出来冲喜、看似柔弱可欺的庶女?!她何时成了这醉仙楼的主人?!是了......凤记钱庄......小财神!醉仙楼三年前突然易主,新东家神秘莫测......原来是她!
萧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粗重了一瞬。这个女人......她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令人心惊的秘密?!
“有劳烟烟。”谢凤卿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柳烟烟的称呼天经地义。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正要开口询问。
“砰!哗啦——!”
——小猫有话说
盐铁令牌入手,染血的权柄已递至刀锋。
棋盘上落下的,何止是杀子?
这是点燃燎原烈火的引信,是撕裂帝国朝堂的第一道惊雷。
欠下的一条命,终将以仇雠的骸骨,筑成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