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中簪

医庐之中，那些前一刻还吵吵嚷嚷，嚷着郝凝嫣治死了自家小姐，扬言要把医庐一把火烧个干净的仆婢，定睛见到小姐胸前插着的那根钗子，都是一个个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婢女漱红犹自嘴硬，拿尖尖的红指甲戳向郝凝嫣的脸道：“这可是夫人陪嫁从娘家带的珠钗，亲自传给我家小姐的，小姐向来是不离身地戴着。区区一根钗子，怎能戳死人？定是，定是你治死了人还想赖账，搞出的花样！”

郝凝嫣挑了挑眉毛，一把拂开漱红的手，冷笑道：“你们竟好意思血口喷人？不妨仔细看看，这簪子周围肌肤开绽，伤口显然是人还活着的时候造成的。人生时肌肤有弹性，伤口自然会绽开，若是人死后才做手脚，那么肌肤失去弹性，则不会开绽。”

“那，那定是方才你……”漱红兀自强辩。

郝凝嫣已然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先一步拦住了她的话头，“从你家小姐尸身的情形来看，她去世恐怕已然有十数个时辰，而你们来到我这里，不过才区区一个时辰，究竟是谁做的手脚，显而易见。”

“哎，这可就蹊跷喽，”赵伫懒洋洋地斜倚在一根门柱上，双手抱着胸，不紧不慢地从旁插口：“你们方才自己说，是奉命带小姐外出看病，可是你家小姐，却不明不白地半夜死了。这事儿要是报官，你家小姐尸身现在此处，自有仵作验明，证明郝医仙所言不错，得到的结论定然是说你们几个恶仆，合伙谋害小姐，罪当万死！就算不报官，来日回府复命，这罪责也全在你们身上。都说郝医仙擅给死人看病，她的眼力自然不会有差，你们自己说呢？”

赵伫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是懒懒散散，可是这番话一说出口，却有莫名的威慑力，犹如一锤定音，只见那群婢仆的身子都震了震，互相对望几眼，纷纷变了脸色。

那小厮红福显是个有眼色的，见势立马率先跪了下来，换了一副卑微面孔，“郝医仙，赵公子，请容小人有话慢说。小姐之死，我们当真是半分也不知情啊。那日正午，我们一见小姐在客栈榻上没了动静，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抬了小姐去寻郎中，也无人去细细查探。大家都知道上元节小姐在家宴上中毒昏迷，只道是半夜毒发了，哪会料到小姐，小姐竟是半夜遇刺，胸前另有伤口？”

郝凝嫣冷冷道，“那簪子刺入要害，虽然未曾拔出不至于鲜血喷涌，但总有渗血，你们难道也不见？”

“这…….这，怪就怪小姐偏偏当时穿了一件深绛色的衣衫，这血迹染上根本分辨不出啊。当时人人忙乱，竟未留神，该打，该打。”

红福哭丧着脸说罢，便左右开弓，连扇自己的面颊，着意将声响打得清脆。郝凝嫣知他是刻意作势给自己和众人看，蹙眉制止了他，也不理睬，只问：“你方才说正午？那么既然是带小姐离府外出求医，事情紧急，又怎会次日正午，才发现小姐身亡？”

红福嗫嚅半晌道：“哎，那日是上元节，外面到处张灯结彩地好不热闹。小的们久在那深宅大院里当差，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这厢出来一趟，既在客栈内安顿好了小姐，便都松了一口气，于是，于是，便这个…….”

赵伫睨了他一眼，“于是便什么？此番若不说实话，那害死你家小姐的罪名，可就直接落在你头上了。”

红福狠狠搔着头发，只好苦着脸道：“弟兄们平日当差当得苦，好容易得了空出来，又是节庆，这个，这个难免想找些乐子。唉，我原说要照料着小姐寸步不离的，毕竟小姐如今情况未卜，怎能擅离职守？可是奈何小六子说，他想法子弄了两坛子黄酒，并一大块熟牛肉，又掏出骰子牌九来，说就在客店大堂里赌两把乐呵一下便罢，这我便应了。谁知，谁知大家伙一时玩得兴起，再抬头竟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好一群忠仆，你家小姐生命垂危，你们竟还能顾着赌钱喝酒？”赵伫气得几乎觉得好笑，将桌子随手一拍，便惊得跪在地上的红福身子抖了三抖，只吓得双手乱摇，“惭愧，惭愧……只是，只是天地良心，我家小姐当真不是我们害死的啊！那晚的事情，我们当真是一概不知啊！”

郝凝嫣见这群仆婢一个个低着头，搔发摸耳，不觉与赵伫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神色——那胡小姐既说是富商家的嫡出千金，又是已故夫人唯一爱女，按常理而言，在家必是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受尽万般宠爱。然而这群府上的下人，竟然对她如此怠惰，其中，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缘故？

见那群仆婢一个个嗫嗫嚅嚅，再问不出个究竟，郝凝嫣索性便不再耗费时间，打发了他们，自去房内沉思。赵伫却自顾自地推门而入，向她道：“那胡小姐既说是在客栈中躺了一晚，便即遇害，左右现在无事，倒不如，我们索性去那什么临风客栈走一趟，看个究竟？”

“当真要管这闲事么？”郝凝嫣微微蹙眉，心中踌躇，赵伫却是嘿嘿一笑，劝道，“有闲事若不管，来日他们要是再闹起来，恐怕更是麻烦得紧，倒不如索性咱们先下手为强，把一切缘由查明了，握着证据在手，便再不怕他们胡搅蛮缠了。何况——”

“何况，是你嫌我这医庐中整日粗茶淡饭，不合你的胃口，想开荤吃顿好的，是么？”郝凝嫣接口，冷冷横了他一眼，早看穿了自己这老赖病患的心思，“哼，别忘了，现在是你赖在我这医庐之中养病，连诊金与房钱也还倒欠我的。这顿饭，莫非是要我请不成？”

“偶尔为之嘛，”赵伫故作正经地轻咳了一声，“吃饭是小，总是正事要紧。若去了大咧咧地张口便问，岂不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