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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笔锋在雪白的奏疏上游走,好比刀尖在冰面刻划森然决绝。
冯保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他只觉得这小小的丹房此刻比北镇抚司的诏狱还要压抑。
顾尘的嘴唇开合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罪状三:豢养死士逾制违规。京郊西山大营名为操练家丁,实则私藏甲胄三百强弓五百其心可诛。”
“罪状四:侵占民田与民争利。以‘投献’为名,在南直隶、浙江等地,强占良田七十万亩致使万户流离此乃国之巨蠹。”
“罪状五......”
每多一条罪状冯保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一名封疆大吏掉脑袋。
顾尘却好似在念一份寻常的采买清单,将它们一条条罗列出来每一条背后都附上了精准得令人发指的时间、地点、数目。
这些东西裕王府和徐阶一党,查了十年也只敢藏在心里,不敢拿到台面上说。
可顾尘就这么写了出来。
写完他没有落下自己的名字。
他在奏疏的末尾只写了一行小字:江南百姓泣血百疏由臣顾尘,冒死代呈。
“好了。”顾尘放下笔,将那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吹了吹,递给冯保,“一份送裕王府经徐阁老之手,呈上御览。另一份想办法让陆炳‘不经意’间看到。”
冯保接过那份轻飘飘的纸,却感觉好比捧着一座烧红的火山。
他明白了。
顾尘不是要告状。
他是要宣战!
要让陆炳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要逼着陆炳在京城这张牌桌上,跟自己正面放对。
“奴婢......遵命。”冯保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拿着奏疏好比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北镇抚司。
陆炳坐在那张熟悉的虎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铁胆在他的掌心转动得悄无声息。
一份一模一样的奏疏副本,就摊开在他的面前。
骆安在应天府失手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他没有发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整个大堂死寂一片。
所有锦衣卫的头都垂到了胸口,不敢看他一眼。
许久,陆炳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好比一汪深潭。
“他这是在学我。”
众人不解。
“他知道本官想用他爹来诛他的心。”陆炳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所以,他也要用这封奏疏来诛本官的心。”
“他想让圣上疑我让百官攻我,让本官自顾不暇好为他那个阶下囚的爹,争取时间。”
“好手段。”
陆炳拿起那份奏疏手指轻轻一搓,那张坚韧的宣纸,竟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陆炳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爆射。
“在本官的地盘上,规矩,永远是本官定的!”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好比炸雷滚过,“明日早朝,本官要亲自上殿,领罪!”
“什么?”堂下众人,全都骇然抬头。
领罪?
陆炳狞笑一声:“本官要向圣上请罪罪名就是‘驭下不严,识人不明’!致使麾下千户骆安,在江南办案之时粗暴无状,误将‘忠良之后’当成钦犯以致舆论哗然圣誉受损!”
“本官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请旨将骆安,革职下狱听候发落!”
堂下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一个个只觉得寒气从脊梁骨直往上冒。
狠!
太狠了!
这哪里是领罪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弃车保帅!
陆炳这是要抢在徐阶和裕王发难之前,自己先把事情捅出来把所有的黑锅都甩给骆安一个人背。
他摆出一副“知错能改严惩不贷”的高姿态,反而能落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顾尘那封奏疏里的大半罪名,就都成了无的放矢的污蔑。
而那个骆安,名为下狱,实际上只是在北镇抚司里换个地方住几天,等风头过去,照样加官进爵。
“至于顾庭兰,”陆炳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不是有漕运总督护送吗?不是有万帆开道吗?”
“传我手令,发给沿途所有锦衣卫暗桩。就说顾庭兰乃是朝廷钦犯,身份特殊,沿途所有州府县衙,胆敢与其接触者,以同党论处!”
“本官要让他那支所谓的‘无敌舰队’,变成一座谁也不敢靠近的瘟疫之舟!”
“本官要让他顾庭兰,众星捧月地来,再孤魂野鬼般地,跪在京城门外!”
翌日,金銮殿。
天还没亮,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陆炳一身崭新的飞鱼服,在百官之前,第一个出列,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自请处分”。
他的一番表演,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将一个被下属蒙蔽,却勇于承担责任的孤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龙椅上的嘉靖皇帝,听完之后,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嘉许。
而准备发难的徐阶,却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陆炳已经把他所有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此刻再拿顾尘的奏疏说事,就不是为民请命,而是揪着不放,落井下石,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一场足以掀翻朝堂的滔天巨浪,就这么被陆炳用一招“苦肉计”,化解于无形。
退朝之后,陆炳走在宫道上,身后严党的官员纷纷上前恭维。
“陆大人高明!”
“一招弃卒,满盘皆活啊!”
陆炳只是微微点头,他的目光,却穿过重重宫墙,望向了西苑的方向。
顾尘,你的牌,已经出完了。
现在,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