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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才出虎穴
我端起面前的热茶,轻啜一口,放下,而后抬眸向他一笑,“我不收场,你来收场。”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受了些震动,“你料定了我会来?”
“若我被捕,再想知道太康殿重檐庑殿顶的推山之法,就更难如登天了。
所以,你一定会在我收监之前,想法子见到我。”
重檐庑殿顶的缓曲方式,乃至每一道弧度、曲折如何铺设都有特定的算例法,称为推山。
推山之法虽在《营造则例》中有载,但没有高绝的推匠实践,很难同时兼顾结实、排水以及外观。
太康殿被毁后,我父以及一大批推匠身死,记载推山法以及相应则例的籍册尽数湮灭火海。
我从梁凤箫错漏百出的太康殿图纸中看出来,他手上找不到合适的推匠。
一座水镜台,是我杀宇文驰的圈套,亦是我进梁家的通关牒。
我和梁凤箫之间,道道难题,重重阻碍,一杆天平分两端,一端是他的前途孝道野心甚而性命,另一端,只是小小的无足轻重的一个我。因此,我要进梁家,仅凭相互生出的些许好感,是万万不够的。
而若我与他继续纠缠,拉扯,长远来看,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只会越来越轻。
那便只好,由我亲手将性命的威胁除掉,摆上他野心实现的砝码,让那杆天平,大大地向我这一端倾斜。
“你可愿告诉我太康殿的推山之法?”
良久,他问道。
“愿意,不仅推山之法,还有太康殿一应筑造细节,我都愿意辅助你。”
他晓得我话未说完,眼里藏着幽光,安静地等待我说下去。
“前提是,你娶我为妻——
届时夫妻同心,一荣俱荣,我所知所会,绝不会隐瞒分毫。”
堂堂尚书公子娶一个家妓为正妻,而这名家妓,刚刚手起刀落,干掉了玩弄欺辱她的当朝王爷。
这种事,哪怕对大才子梁凤箫来说,无疑也是天方夜谭。
但我一个身陷绝境的赌徒,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唯有放手一搏。
毕竟梁凤箫方才自己说,若是实在想做一件事,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便总是寻得到法子的。
许是雨夜深沉,许是灯烛柔和,引起我沉沉倦意,他临走前,我心里升起一阵巨大的空虚,软声问他:
“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在房门前驻椅,回头看向我。
“是很可怕。”
心里好像有什么期待落空了,我感到一阵怅然,自嘲地一笑道:“我早已不是从前,你认得的那个冯贞仪。”
“很可怕……”
梁凤箫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接着道:“但,很刺激。”
永王之死因为太过蹊跷,第二日便有人来围府探查,是时,我已悄然换上女装回了家妓班。
初时宫中确有彻查的意思,但问来问去,查不到旁的实证。
倒是陆巧色作证说,永王自尽那夜曾加倍量服过烈药,与她云雨时神智便有些不清醒。
至于永王悬梁时绳子意外断裂,而后竟然连那一角的栏杆檐廊一同坍塌,工部尚书梁重九上奏说,是因水镜台的重檐庑殿顶推山演算有误,导致此处梁拱栏杆并不着力,经不住那夜的狂风暴雨。
那夜之后,梁凤箫悄然将所有图纸、烫样、账册出处替换回他的手笔。
他紧随其父之后出自讨书,坦白他拿水镜台当契机,想为重筑太康殿试演重檐庑殿顶推山之法,最后失败了。
表面上,梁凤箫一力承担了罪责。
实际上却等于说,水镜台的重檐庑殿顶并非真正的重檐庑殿顶,只不过是个试验,如此一来,违制之罪就落不到实处了。
至此,整个水镜台事件看似漏洞百出不攻自破,仔细追究起来,却又钉是钉卯是卯,明面上全都说得通。
宫中静默三个月,最终竟是轻轻放下了。这其中缘故,终究与主事者姓梁是脱不开干系的。
大雍如今的土木营造梁氏一族独大,追究起来同气连枝,想是连圣人都心里没底。
离府那日,陆巧色来送我,前不久,她也刚刚自赎其身,预备在京中开个酒楼。
我将一副水镜台的烫样送给她,她笑着接过来,喜欢得紧。
“这小梁小柱,看着真是可爱。”
我笑着在榻边坐下,若有所思道:“有人很看不上这些小梁小柱,说它是纸糊把戏,一戳就破。
其实怎么样呢?
善弈者谋其势,善治者谋全局,到最后,借样观心而已。”
陆巧色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就直接说皇帝儿子多,永王自小不得宠毛病又大。
而工部梁家是当朝营造世家,皇帝爱兴土木,可离不开他们。
说什么父子亲情,皇家人最讲利弊权衡,到底才放过去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陆巧色看似没心肝,其实伶俐得很。
但我来没得及表扬她,她又道:“收买那些工匠,连同给梁府暗传消息,加上你生辰时买的菜,零零总总,你共还欠我十两银子。”
我目瞪口呆,骂她是一毛不拔的小蹄子。
她倒理直气壮,大声道:“盯缠梁凤箫的工钱我尚且没同你算呢,别废话,还钱!”
我想了想,只好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青花小包递给她。
看见那个青花小包,两人同时不响了,屋子里霎时沉闷下来。
我叹了口气,轻道:“人真是奇怪,她死前骂我骂得那样惨,临了,却又偷偷将值钱的家当头面全塞我枕下。
如今我也算替她报了仇,还剩下这些,你拿着,做个念想。”
陆巧色眼眶一红,抽了抽鼻子又干脆地将泪抹去。她将小包推还给我,坚决道:“幼时若非林小姐施的那碗饭,我陆巧色这条命早没了,我如何能拿她的东西。
倒是你,梁府深宅大院,想来也不是什么善地,该留些钱财傍身。”
陆巧色送我出了角门,看见不远处停了一驾青帷马车,忽而帘子让人轻轻撩起,露出梁凤箫如花似玉的一张脸。
他朝我看过来,我还以微微一笑。
陆巧色看不过眼,不屑地道:“你一身本事,真的甘愿下半辈子去伺候那个瘸子?”
我失笑,嘲她先时缠他时一副如痴如狂的模样,一朝变脸瘸子长瘸子短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你不入南戏班子真可惜了。”
她一脸鄙笑,“人想要何物,便会成为何物的奴仆。
比起男人的奴仆,我陆巧色宁当钱财的奴仆。
我真想不通,外头天空地阔,偏要进那牢笼里去。何不与我一道开酒楼自在呢?”
我只笑不答,又与她闲话了几句,就此别过。
上了马车,我柔声道一句“劳烦久等”,梁凤箫风度翩然,淡笑着回了句“哪里”。彼此心照不宣,已是一派夫恭妻贤的融洽光景。
马车颠颠地驶向京郊一户冯姓的员外家,届时,梁家将从那八抬大轿迎我进门。
梁凤箫是如何劝服梁家二老的,我不很清楚,想必不大容易,但这不是我该费心关怀的事。
车帘外陆巧色的身影愈来愈远,我的唇边悄然浮起一丝苦笑,忽有些羡慕她。
我并非不知道,梁家是另一个牢笼。
我没有告诉陆巧色,我处心积虑嫁入梁家的真正目的——
有个从太康殿逃离的家仆曾告诉我,父亲并非死于大火,起火之时,他远远瞥见父亲已然倒在工场一角。
梁重九是父亲死前交往最为密切的辅造,我理所当然地便想从他身上调查父亲的死因。而那日郭氏见了我之后的反应,令我更加证实自己的感觉,也许她,他们,会与我父亲的真正死因有些关联。
沉思间,梁凤箫忽然倚过来握住我的手,状似无心地温声道:“你的手,好凉。”
我向他笑了一笑,反手回握住他。
但也许……我有些贪心地去聆听心底深处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在说:
通过梁凤箫和梁家,可让“冯贞仪”的名字响彻大雍营造样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