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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山峦
水华听闻周春白为了凌知光,竟动怒杖杀了两名内侍,心中不免惊讶。
推开房门,掀开珠帘,水华蹭到春白身边,悄声问:“你行事向来谨慎,怎么突然同方顶对上了?”
周春白熬着药,回道:“你若一味忍让,他只会觉得你更加软弱可欺。”
水华认同地点点头,她早看方顶那老畜生不顺眼了,只是担忧问:“可若他搬弄是非,陛下动怒如何?”
周春白轻微一笑:“不会。”
文妃母族权势愈盛,勾结朝臣妄图更立储君。此时的陛下,已经十分忌惮文家。偏偏那方顶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竟要帮助文妃。
他以为自己做到平榷司督主的位置,便能脱离天子掌控,殊不知他们这些内廷奴婢与朝臣不同。天子杀臣,稍有不慎便落得后世口诛笔伐,可杀一个奴婢甚至不需借口。方顶的生死盛衰,全凭天子心意。
平榷司代表的是皇权,而不是方顶。没了方顶,换成别人,平榷司的权势仍旧无差。
不忠之奴,天子已然放弃,不久后,他便会看见另一个更聪慧、更听话、更狠辣的奴婢,那便是凌知光。
韬光养晦、俯首卑微的凌督主,反而能在悄然无声中,引导天子,掀起夺储之争。
水华见她气定自若,便也不担心了。她嗅了嗅气味,怪道:“你煮的什么药?怎么一股甜味?”
周春白道:“养身子的药。”
她没有给水华再问的机会,吩咐道:“殿下最喜爱的那件冬衣你缝补好了?”
“还没有。”
“那还不去补?”
水华恹恹垂头:“好吧。”
等水华离开,周春白松了口气,将药倒出来,趁热细细饮下去。
七日死要熬七日的药,每日服用一碗。
忽然,珠帘外一抹人影晃动,周春白问:“怎么又回来了?”
她端着碗喝药,耳边却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周尚宫,是我。”
周春白手一抖,滚烫的药瞬间涌了一大口入嘴,烫得她连忙吐出药汁,舌头火辣辣得疼。
凌知光见她被烫得眼泪直流,微微一愣,唇畔浮出笑意,却在周春白抬头时瞬间变为担忧。
他上前抽出手帕递给她,柔声歉疚:“尚宫恕罪,我并非故意惊吓你。”
周春白擦干净嘴边的药汁,忍着疼痛摆摆手:“无碍……”
烫死她了!!!
她强撑着笑意:“怎么了?不是让你休息一日么?”
凌知光垂眸道:“为了知光的事情,周尚宫得罪方公公,我心中愧疚万分。”
周春白心中欣慰,还好,如今的凌知光还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还知道感恩。
她意识到,这兴许是引导他不走向千刀万剐之路的机会,语重心长道:“知光,我相信你的为人。以后有东宫护佑你,望你摒弃心魔,不追往昔,只看前路。你会是良善正直的人。”
他点头道:“谨记尚宫教诲。”
出了周春白的房间,凌知光望着梅树下冻死的鸟雀,目光平静,如毫无情感的傀儡。他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琉璃屋顶,只觉得那是绵延无尽的山峦,将他压在灰暗的深渊下。
上一世,他如野兽般摒弃人性,为活命血斗,为权势厮杀。头破血流,落入污泥。
一只傀儡,众叛亲离,困顿一生,最终死于千刀万剐,是多么好的结局。
可老天竟叫他重回十年前。
凌督主在风雪中醒来的瞬间,赤身裸体,抓着碎裂的衣裳,耳边是尖锐刺耳的骂声。
那两个本该已经被他剁碎喂狗的内侍,竟然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以为是自己作恶太多,沦落地狱。
可下一瞬,那个女子竟然闯入了雪幕,将氅衣披在他身上,回身怒斥二人。
凌知光晕眩得厉害,在寒冷中反应了许久许久,才确信眼前的人是谁。
周春白。
怎么会是周春白?
怎么能是周春白?
只一瞬间,他便料定,她也重生了。
雪压断梅枝,“喀嚓”的声响唤回他的思绪,屋内隐约飘出的药香甜腻得叫人仿佛泡在糖浆中,却又被剧毒腐蚀着感官。
凌知光心中嗤笑。她竟要用“七日死”这种损害极大的药假死脱身。
周春白此人,一世荣光,受尽恩宠,懦弱至极。
前世,满门惨死赫云部世子屠刀之下,她扶持太子登基后,却毫不计较前仇,仍能笑盈盈接待草原七部来使。
凌知光死后,意识却一直跟着她。他想知道,这个女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后来,水华被害、她遭诬陷,兔死狗烹。他眼见牢狱中,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给她灌下毒药。凌知光哂笑,竟不知他与她谁更惨些。
若他是她,能重活一世,定要这些人都付出代价。可她此生竟选择逃跑。
更可笑的是,她逃跑前,竟妄图将一点恩惠当作救赎,叫他放下前仇,凭何?
这样伪善的人,恐怕只有逼她入绝境,才能剖出真心。
凌知光忽然愉悦起来。
这是前世今生,他第一次感觉到“愉悦”的情绪。
因为他发现,这肮脏恶心的生命,除了复仇,有了重新来过的乐趣。
——
一连喝了六日药,周春白的身子越发差劲。
第七日服药前,她还特地将窗户开了一夜,作出风寒入体的假象。
服下第七碗药,她如愿一病不起。
周尚宫一倒,东宫上下人心惶惶。谁人不知皇后去后,是周尚宫撑着东宫。玉凌宫娘娘膝下还有二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若非周春白日夜替太子操劳,不叫他行差踏错,玉凌宫早已将他们拆骨入腹。
娘娘、宫人接二连三探望后,就连崇安帝也亲自下旨,命太医院圣手为她诊治。
可仅仅一日之间,她病况陡转直下,竟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
太子终于慌张起来,抛下课业回到东宫,伏在她的榻边大哭,颇有前世亲手鸩杀她时的模样。
周春白虚弱咳着,握住太子的手,道:“殿下,奴婢命薄,不能伺候您……奴婢去后,殿下要好生照顾自己……”
她双目发直,气喘急促,最后双腿一蹬,闭眼归西。
东宫上下悲怆,崇安帝叹息,按照她生前所盼,着人将她的尸首送回故乡。
风雪之中,凌知光站在廊下,望着抬出东宫的棺椁,微微弯唇,讥讽一笑。
想抛下他离开深宫,快活一生么?
可若在最为喜乐的时刻,骤入深渊,她会露出多么有趣的神情?
——
羽州。
白幡悬挂,纸钱漫天。棺椁从长街尽头而来,戴面具的青年人勒马而立,静静避让。
须眉之间,风霜刻下凌厉,腰间弯刀镶宝石,胯下烈马鬃如火,青年许是来自厮杀不断的北地,才有这洗不尽的血腥气。
忽的,一只猎隼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肩头,紧接着一人策马而来,停在他身侧。
那人低声道:“世子,已和宫中细作确认消息,周氏遗孤周春白并未死亡,而是服用秘药‘七日死’,假死脱身。周家的老管家正是接应她的人。”
青年颔首道:“知道了。”
那人犹疑着:“世子,您真的要留在她身边?当年她可是说过要对您……”
她说过,她将穷其一生,取赫云缚羽的头颅祭奠满门亡魂。
青年将鞭子缓缓从虎口捋过,目光幽冷:“生同衾,死同穴。她必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