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事

云鬟心头却是一凛，沉声道：“‘翊圣’。‘翊’乃辅佐之意。陛下乃大唐正主，皇后却说他是‘翊圣’，这……”

“大家都说，这是讥讽太上皇插手朝政，弄得陛下只是辅佐……”

孙丽娘与张五娘忙道：“三位妹妹，咱们不说这个了！”

青蔷和云鬟会意，立时闭口不言。

萝月紧紧按着额上的花钿道：“对呀，还是想想上巳节宴会上，咱们要演三支舞乐，能得三轮赏赐，这得多少钱呀！”

孙丽娘与张五娘是过来人，便笑道：“按照以往惯例，我们每人大约能得好几千钱吧。”

“这么多呢！”萝月眼中登时亮了。

“你个见钱眼开的……”众人都笑她。

五人说笑间来到芙蓉园内，各自抱上了随身包袱和乐器，跟着内侍先去了紫云楼——这是上巳节这天，陛下、皇后还有大臣们宴饮的地方，也是他们献艺的地方，然后又去了她们的住处，而后便让她们自便了。

众人都不常来芙蓉园，将随身带的东西一放，便立时跑出去逛了。

曲江池自前隋一朝起，便是皇家禁苑了，后经太上皇扩建，于曲江池东畔建起园林，遂成芙蓉园。园内亭台楼榭，曲桥连廊连续不绝，风景十分壮丽秀美。

芙蓉园亦极大，连上曲江池，有高高的围墙围着，平日只有皇家的人才能进来游玩，但每逢节日庆典，大门便会敞开，百姓皆可进入其中游玩，以彰显天家恩典，与民同乐。

云鬟去年到长安时，也于上巳节时到曲江池游玩过一回。

不过那时，她只能在西畔走走，东岸一些要紧地方，有皇子皇孙，大臣夫人在，自有金吾卫与羽林军看守，普通百姓进不去。

如今上巳节还未到，陛下未至，大门亦未开，整个芙蓉园只有内侍宫女，金吾卫士，和他们这些提前来排演的俳优杂戏与坐部伎在。

这日正是二月晦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绿柳红花映着波平如镜的曲江池，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景如画，人物风流。

萝月拉着云鬟与青蔷来到池边，正待登上曲江桥一窥曲江池全貌，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孔雀，尖鸣一声擦着云鬟的身子飞跃过去。

三人吓得先是一怔，而后不禁哈哈大笑。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金吾卫自池边走过来，惊得正在池边小憩的锦鸡、仙鹤与孔雀乱飞。

云鬟一眼瞧见，韦映正在其中。

韦映亦看到了云鬟，便跟旁边的人耳语两句，落后两步，一个转身走进一旁竹林内的甬道里。

云鬟会意，掖过被孔雀抓了一把的衣衫道：“你们瞧瞧，那孔雀与我有仇，弄得我身上全是泥，我回屋换一间外衫，随后便来。”

萝月见五娘与丽娘已在桥上，便道：“那我们先去桥上找丽姐姐，你快去快回。”

云鬟将头一点，便缓缓转头走了。快走到竹林那里，转头见桥上几人皆背对而立，便立刻步入竹林间的那条甬道里。

甬道狭窄，曲径通幽，两则竹林茂密高大，遮天蔽日，即便如此青天白日走进去，也觉得眼前一黯，脊背生凉。

和风细细，竹木不过轻轻一晃，便是“沙沙”一片响。云鬟步入其中，都走了一个弯了，也不见一人，前面又曲曲折折看不到头……

“人呢？”云鬟愕然，立在那里转头四顾。

谁知一个回头，却见韦映就立在竹林边，正双目炯炯地望着她，金甲红衣，剑眉生威。

云鬟不免尴尬，叉手施礼道：“翊卫安。”

韦映不语，只是将头点了一下。

云鬟只好走近一步道：“多谢你，帮我……帮我将那人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

韦映却苦涩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恩图报。”

“唉，什么恩不恩，报不报的……”云鬟本一心与他生分，可是后来又主动求他帮忙，如今两下相见，面上也实上不好意思。

韦映面色亦十分黯淡，薄唇轻启，艰难地道：“你……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一心与我划清界限？”

云鬟将头一垂，双手从叉手的姿势顺势变为捏手指。她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将事情试探清楚，便道：“现在想想……我应当是误会你了……”

“你……你是怎么误会的？”韦映清亮的目光，在云鬟身上躲躲闪闪。

云鬟又将头一垂，思索着该从何说起。

她就这么捏着手，垂着头，露出的一节后颈鹅脂般细腻白嫩，方才那只孔雀从她身旁掠过时，将她的头发刮下一缕，就垂在桃花瓣一般饱满粉嫩的脸边，随着轻风一下又一下挠着她丰润且白皙的脖颈……

韦映正替她痒得慌，禁不住伸手想替她拢一下时，却见她犹犹豫豫地将头发理至耳后道：“我是在长安城外的清明渠救下的你，清明渠贯通昌平坊……我救你时，你面上颈中，还有手上皆有血污，可是衣衫上却只有你自己身上的伤口渗出来的血污而已，可见你原来还在外衫外又穿了衣衫……”

说到这里时，云鬟有意停顿一下，悄悄抬眸望韦映一眼。只见他玉雕石塑般的脸庞，虽乌云密布却不见怒容，倒是愧意更甚，这才敢接着说下去。

“我便大胆猜测，你极有可能是刺客。你去昌平坊中刺杀人后，潜入水中，翻过水门逃出昌平坊，将血衣脱下丢在岸上扰乱追兵视听后，而你又重回水中顺流而下，一直逃至长安城外……”

韦映一直听着，一开始还惶惶不安，后面就全然呆住。

他料到云鬟是猜到了什么，却没料到她竟然猜得分毫不差！

云鬟抬眸又看他一眼，才又缓缓道：“我趁着你昏迷，又到长安城中打听了一圈，听闻梁国公李岘于昌平坊中的别苑遇刺。只是李岘那夜宴饮，喝得烂醉如泥，高兴之下，竟然跟府中的伶人互换了衣服，让那伶人扮成他唱《破阵曲》。那刺客就将幕僚当成梁国公李岘给杀了。李岘于昌平坊中的别苑，引了清明渠的水在花园里蓄成了池，跟清明渠是通着的……”

韦映沉声道：“你发现我是刺客，所以不告而别，甚至……后悔救了我？”

“彼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云鬟一半解释，一半试探地道，“但，你堂堂金吾卫，怎么可能是刺客呢！况且，那染国公李岘乃是忠良……”

“不必说了！”韦映羞愤难当，忽然打断，“你知道我是金吾卫后，也依然在提防我。其实我做了什么事，皆与你无关。”

云鬟吓得立时闭口不言，后退两步，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竹子，警惕地望着韦映。

韦映看她的神情，却更是羞愤，摇头苦笑道：“原来你是将我当作奸佞小人，刺客杀手？”

云鬟忙道：“原是我错怪你了，无论怎样，你帮了我，待我极好，我不该那样看待你。”

韦映却冷笑着摇摇头道：“不……你是怕我对你不利才这样说的……你若真觉得我待你好，真心帮你，你就不会请我帮忙却又拿金钗打赏我了。”

“什么……”

“我一片真心，却遭你如此羞辱！”韦映英武的眉目间，却满凄楚委屈，“也就是你救了我的命……”说罢，他摇摇头，缓缓走了。

云鬟怔了一怔，才醒悟起来，跟在他身后极力解释：“你说是那个……书里的海棠金钗？那不是打赏呀……”

话未完，竟已走出了竹林，外面豁然开朗，有宫女与内侍来往不绝。云鬟怕人看到，立时往回退了好几步，躲开外面众人的眼光，直等到韦映走了好久，才敢从另外一条小路走出竹林。